《逢场唱戏[京剧]》作者:丁楠吃汤圆【完结】 文案 现代he。女装大佬不正经攻(傅晨)x温润端方被调戏受(柳砚书) 从小和师哥柳砚书一起学京剧老生的傅晨,在戏校竟然被分到了旦角组?师哥你说我怎么办?……罢罢罢管不得那么多了,逢场唱戏便是! 前半截写校园里的鸡毛蒜皮,后半截讲毕业后的鸡零狗碎。分分合合兜兜转转,到头来台上台下做夫妻的,依旧是你。 内容标签: 年下 青梅竹马 业界精英 成长 搜索关键字:主角:傅晨,柳砚书 ┃ 配角:沈幽明,宋千峰,穆凌霄…… ┃ 其它:生旦净丑 ☆、引子 大冬天的晚上,空中还飘着零星的雨点子,寒风从后脖领子里灌进去,吹得人从里到外通透冰凉,柳砚书靠着墙根缩缩脖子,把冻僵的手使劲搓了搓,揣进口袋。路灯的光幽暗昏黄,光线被围墙一刀劈开,一边的马路牙子宽阔明亮,一边的角落却暗得瞧不清人影。 有保安打着手电筒远远经过,柳砚书心里一惊,赶紧把身子往黑暗里挤,整个人都浸入浓重的夜色里。待保安走远,他才长舒一口气,心里暗自埋怨起来。 他这是何苦啊?柳砚书,堂堂京剧世家五代嫡传的柳少爷,戏校附中57班最拔尖的老生学子兼学习委员,大冬天的不躲在被子里睡觉,竟然跑这儿来吹冷风!要不是傅晨…… “师哥!”墙头上猛的窜出一个黑影,压低声音朝底下喊了一声。趴在墙头那男孩探出半个头,借着路灯光往围墙里瞄。 柳砚书忙从黑暗里走出来应声:“在这儿。” 那男孩一见柳砚书就笑了,眉眼弯弯,斜飞上挑的丹凤眼里盈着少年人纯粹的喜悦。他背着光,身上就像镀了层金。 别看他长得秀气,动作却迅捷得很,满满当当装着零食饮料的塑料袋,连番的往围墙里扔。柳砚书显然不是第一次干这事儿了,稳稳当当的接住,搁在脚边。足足接了四大袋,东西才偷运完毕,傅晨双手再墙头用力一撑,半个身子伸出围墙,再熟练的上脚一蹬,整个人蹲在围墙上准备往下跳。 一束光劈头盖脸地砸过来,刺得傅晨眼前一花,差点慌了神。 “什么人!” 糟了!是保安!傅晨脚下一滑,连滚带爬的摔下墙头,幸亏柳砚书在底下接着才没脸着地。柳砚书赶紧扶他起来,两人一人提着两大袋零食在校园树林里狂奔。 柳砚书内心崩溃,自己可是品学兼优的优秀学子,怎么沦落到如此被保安半夜撵着跑的境地啊?! 傅晨摔得不轻,一边揉着屁股还不忘小声提醒柳砚书:“抄小路!” 那条小路是他俩在校园里瞎晃悠的时候发现的,废旧的老教学楼杂草丛生,用来格挡的铁丝网也不知被哪条野狗挠了个大洞,两人低身窜进网里,被半人高的杂草这么一遮身影已经模糊难辨。穿过旧楼前的草丛又是铁丝网,好巧不巧的也有个可供一人钻过的小洞。小洞隐蔽得极好,寻常人不凑近了扒开草看,根本发现不了。 出了铁丝网就是男生宿舍楼,柳砚书往身后看了看,保安显然追丢了目标,追兵危机已解。傅晨蹑手蹑脚的趴到宿管大叔窗边瞄了一眼,只见他睡得正香,呼噜打得震天响。宿舍铁门十一点就锁了,可底下有个一尺多宽的缝,寻常大人钻不过去,但是他们俩这样十二三的少年却是轻而易举。两人毫无形象的爬进宿舍铁门,拎着零食直奔三楼。307的门一直为他俩留着,寝室剩下的几人如同欢迎罗马勇士凯旋般欢呼鼓掌,看见他们手里的东西恨不得高歌一曲。 傅晨把东西往桌上一扔,累得直接躺倒在床上,口里抱怨:“哎呦我草,累死小爷了……” 柳砚书也把东西放下,拿脚踹了踹他。傅晨只好乖乖往旁边挪了挪,空出点地方给柳砚书坐下。 这是个六人寝,又小又挤,上下铺,中间横着张大书桌,放个板凳在过道上就走不了人了,他们索性都坐床上。下铺其实是柳砚书的床,傅晨倒是不见外,也不管身上脏不脏撒开了就往上躺。 沈幽明满眼放光从床上爬下来,边拆袋子边叹道:“你俩行啊!”沈幽明是唱小生的,性子直率天真,待人特热情,明明比傅晨柳砚书年纪都大,看起来反倒最小。 李嘉乐是个小胖子,动作稍微慢点,也踏上拖鞋往这边凑:“我看看我看看!” 柳砚书长吁一口气。这种半夜惊魂生死急速他再也不想尝试了…… 傅晨性子是个闲不住的,戏校又是寄宿制,他当然受不了,常常偷摸翻墙出去上网,顺便给大家带点零食。柳砚书本来不愿参与这种坏学生标志性活动,可禁不住傅晨千求万求,自己家师弟哭着也要宠完。 沈幽明翻出包原味薯片扔给自己的下床宋千峰,自己开了包辣条,赞道:“居然是我最喜欢吃的牌子。” 傅晨大字型躺平,头仰得朝天,像条缺了水的鲫鱼,歇了半天才把气喘匀。 柳砚书拿了瓶可乐,呲的一声拧开。傅晨一听见声儿立马坐起来,掳过可乐咕噜咕噜灌下去半瓶。 宋千峰性子老成稳重些,倒是没有沈幽明那么跳脱,边吃薯片边问:“刚才看见保安从窗户底下过去,你们没碰着?”他唱花脸的,声线低沉,一说话整个胸腔都跟着共鸣,上好的大提琴在心尖震颤。 柳砚书苦笑:“怎么没碰着,撵着屁股逃回来的。”顺手又拧了瓶绿茶喝。 沈幽明一听,溜圆的眼睛瞪得老大,拔高了声音问:“你们碰见保安了?!被认出来没?” 傅晨连连摆手:“没有没有,外头两眼一抹黑,能看出我是哪个班的谁才有鬼了。” 李嘉乐光顾着吃,嘴里塞着面包,含糊道:“没事儿,保安刘叔我认识,是个老花眼。”他外号小胖,在附中学的是文丑,是现任校长的儿子,虽然学艺不精但长得招人喜欢,学校里上至教授老师下至保安大叔食堂阿姨,他都能混个脸熟。 五人正边吃边聊热火朝天,角落里冷不丁冒出一句:“你们不睡觉,有人要睡,明天还排练呢。”离学校元旦汇演不足一周,排练也确实到了最紧迫的阶段。 “你也太会泼冷水了吧。”李嘉乐朝睡在头顶的雷宇小声嘀咕。 雷宇,戏校附中57班班长,教科书式的好学生,最看不得傅晨柳砚书带头违反纪律。 “行行行,我们小点声。”傅晨懒得管他,继续吃东西。他晚上翻出去光顾着上网了,饭都没吃饿着呢。 酒足饭饱之后,几人各自洗漱上床睡觉,不再多话。 作者有话要说:这文涉及京剧的部分不会太高深,不了解的话也无压力~ ☆、元旦汇演 元旦汇演当天。 “砚书,抓紧着点儿!再下个节目就是你了!”礼堂后台忙得不可开交,各种勾着花脸化着浓妆的孩子们在争分夺秒的换行头,人群中倏地拔出一声,震得众人动作一顿。 严老师嗓门大,面相又凶,学生们都战战兢兢赶紧加快了手中动作,唯有柳砚书还在慢悠悠的勒头。他虽然是班里拔尖,却也不是恃宠而骄,性格使然,就是这么温温吞吞不急不缓。 “来了!”柳砚书披上戏服,系好衣带,推开化妆间的门应了一声。还不急着戴髯口,他又扭头回桌上端起一只白瓷杯。这是从小养成的习惯,上台之前喝茶润嗓。杯子上绘的是卷浪海水纹,白釉烤金,配色清雅。可唯一突兀的是…… 杯沿上分明挂着半个殷红唇印。 柳砚书看见了,就当没看见似的,就着上边泯了一口,像是一个隐秘的吻。是他惯喝温热的二道茶。放下瓷杯,戴好髯口,到台侧候场。 严老师见他来了,忍不住数落:“柳少爷角儿架子还挺大?” “不敢不敢。”柳砚书歉意笑笑,朝老师略施一礼。柳砚书本就生得好,一双桃花眼笑起来能勾了人魂去,严老师瞬间没了半点脾气,忙摆手:“待会儿从那边上台别走错了啊。” 正说着,柳砚书右边肩头突然被拍了一下:“师哥!”他几乎没有犹豫,往左后方一扭头,对上了傅晨笑盈盈的眼睛。这种套路玩了千八百遍都不厌,还偏偏回回都被看穿。 傅晨一身花旦打扮,红裳粉妆水钻头面,活脱脱一俊俏小红娘。旁边站的是小生俊扮的沈幽明,临近上台,面色有些紧张。 柳砚书见傅晨右鬓绒花插得歪了,随手给他摘下,顺便问道:“头道茶你喝了?” “啊。”傅晨抱着棋盘随口应了一声。 “说了齁嗓子,你总不听。”花插好了,柳砚书又搬着傅晨的脑袋左瞧瞧右看看,确认整齐无误才松手。 “给你倒茶的时候渴了呗。我可没那么多穷讲究。”傅晨一耸肩。他这个师哥麻烦得很,头道茶嫌浓,喉咙涩,三道茶嫌淡,没茶味,太烫不行太凉也不行,也就他傅晨能忍得了。 宋千峰早早的就在台侧候着了,他这次上司马懿,和柳砚书搭戏。老师叫他的时候,他正在闭眼默戏。 主持人提着裙角上台,即刻传来报幕声:“下面有请57班的柳砚书、宋千峰同学,为我们带来经典选段《空城计》!” “加油~”傅晨装模作样给他抛了个媚眼,柳砚书顺势装作恶心得要吐。 “走了。”一捋髯口,柳砚书捏着羽扇,踏上舞台。 两人才一上场台下就已掌声雷动,甚至有些激动的小姑娘大声喊起了柳砚书的名字。为何一介学生能有如此高的人气?实乃柳砚书年纪轻轻就已斩获几项少儿京剧赛金奖,故而年少成名一呼百应。 锣鼓点子一起,全场瞬间安静下来。傅晨偷偷摸摸从后台探出一只手来,握着手机,在录像。他的节目在柳砚书后边,倒是老早就在这儿候场了。 宋千峰一段西皮原板接流水唱得中规中矩,等到柳砚书一开嗓,台下又是一片好声。 【我正在城楼观山景,耳听得城外乱纷纷——】 耳熟能详的片段由柳砚书甜润的嗓音独特的腔调唱来倒是别有一番风味。只见他长身玉立于敌楼之上,面色丝毫不慌,谈笑风生骗退曹营大军。胸有成竹,大将之风,对于十三岁的少年来说,确是非常不错。严老师在台侧听了,也不免连连点头。 唱完两人来至台前鞠躬行礼,又博了满堂彩。傅晨也在台侧使劲拍巴掌:“好!好!” 柳砚书下台经过傅晨身侧的时候,轻飘飘地扔下一句:“要是棋盘再飞出去,今晚别想睡了。” 傅晨脸色一变:“诶师哥别介啊!”柳砚书没理他,兀自去卸妆换衣服了。沈幽明在一旁笑得直不起腰,扶着宋千峰抖个不停。 这事还要从傅晨刚开始学花旦讲起。那时候初学荀派《红娘》,里头有段“叫张生”棋盘舞,单手捏着棋盘还得晃得轻盈活泼,傅晨一下没拿稳,砸人家小生脑袋上了,当即磕出一大包来。小生找老师哭,说他借机欺负自己,老师便罚傅晨面壁一小时反省。傅晨对着墙壁越想越来气,心里不是个滋味,之后的练习里回回“不小心”脱手,砸得人家也来了脾气,当即扭打起来。柳砚书在功房另一端练毯子功,听见声儿赶紧过来拉架。 傅晨从小就是班上的混世魔王,打架还从来没吃过亏,那小生被他摁在地上揍。 柳砚书这师兄脾气一下就起来了,赶紧把地上的人扶起,冷声问:“傅晨你这是干什么呢?” 傅晨从小皮到大天不怕地不怕,独独怕了师哥柳砚书。他小时候在柳家学过几天戏,又比柳砚书小几个月,故由此称号。这位师哥自幼便从唱念做打到学习成绩再到脾气耐性样样比自己强,傅晨不得不服。 “没……没干什么。” 柳砚书也不和他多言:“按规矩,今晚靠墙拿大顶不准睡觉。”这指的是柳家学戏的严苛规矩,傅晨也算半个弟子自然得遵守。 于是那晚傅晨真就倒立一晚上没睡成觉,柳砚书也守了他一晚上。这事儿被寝室其他人拿着当笑柄笑到现在。 这种罪他可不想再遭一次了,傅晨使劲捏了捏手里的棋盘。 所幸演出顺利完成,傅晨下台时长舒一口气。还有几个节目再加上集体谢幕附中的元旦汇演就算是圆满结束,之后学生们放元旦假,准备回家过节。 柳砚书换回便装收拾好书包静静候在出口,人群中现出一个高大的身影朝他走近。 “爸。”柳砚书低眉顺目唤道。 两人眉眼简直是一个模子里倒出来的,只是气质略有区别。柳父眉头紧锁,似是经过千锤百炼的开锋利剑,周遭气场压得人浑身不自在,柳砚书则温润如玉,显得平易近人许多。柳父绷着嘴唇:“自己觉得唱得怎么样?” “……”柳砚书适时地沉默。 “柳派最讲究咬字吐音,你连个尖团字都唱错!十几岁的人了,这种低级错误也会犯?” 柳砚书乖乖低着头听教训。多亏傅晨一嗓子拯救了他:“柳老师!师哥!原来你们在这儿啊!” 柳父柳文书转头一看是傅晨,又展开笑容,揉了揉他的短发:“小晨啊,长高了。这旦角儿也唱得有模有样,要不是你当年……” 傅晨一听柳老师要提起旧事就忙摆手:“这不就是机缘巧合嘛,我现在挺好的,您别担心。” 柳文书叹气:“现在乾旦的路可不好走。” 傅晨无所谓地笑笑,一幅乐天派的样子:“我这不是还念书嘛,以后的事儿难说呢。” 要说在柳家学过戏的傅晨怎么会唱上旦角,还真是造化弄人。 原本傅晨开蒙学的是老生,跟着柳砚书一起摆弄髯口唱大本嗓。十岁那年“梨园杯”青少年京剧比赛,柳砚书报了个名。傅晨本没想凑这热闹,可柳砚书要唱《武家坡》,缺个搭戏的王宝钏。他也是图个乐子,自告奋勇现学了半个月就敢陪师哥上台。没想到柳砚书拿了个金奖,两人在后台被评委们堵个正着。 两个孩子还有点懵,柳砚书下意识护在傅晨前边。 评委们一番解释才明白过来,原来是戏校附中想破格免试录取二位。这柳砚书倒还好说,柳派传人,必定是老生,可傅晨呢? 柳砚书不安的看了师弟一眼。没想到专家们觉得傅晨从身段身形再到长相嗓音都适合旦角,让他跟着一句一句唱了段慢板之后纷纷点头。 傅晨自己心里一团乱麻,不禁攥紧了柳砚书衣角。 之后的几天,傅晨每天从小学回家都能碰见给老妈做思想工作的戏校老师。他父母离异,母亲带着傅晨生活,经济本就不宽裕,一听见免学费包食宿这样丰厚的条件急忙点了头。 起初傅晨还没转过弯来,觉得一个大男人唱女角怎么看怎么别扭,又怕被人笑话,闷闷不乐了好一阵。柳砚书轻声细语的安慰他:“以前的四大名旦可都是男人,你看他们名满天下,哪一个笑话?” “可我是学老生的……” “尚小云先生还是学武生花脸的呢。” 听了这话,傅晨心里还是不痛快:“我不想给别人搭戏。” “那今后就我们俩一块唱,不和别人搭。”柳砚书朝他笑笑。 “拉勾!”傅晨伸出小手指。 “好。”柳砚书也伸手勾住他的指头。 傅晨像吃了定心丸突然笑出声:“哈哈哈,现在男旦这么少,没准我还能成角儿呢!” 时光流转,眨眼就到了十二岁,柳文书第一次来看了两个小徒弟的元旦演出。“小晨和我们一起回家吃饭么?你师娘在家常念叨你。” 柳砚书妈妈黎淑君也是有名的梅派青衣,最最喜欢小孩子,每回傅晨来家里总是准备一大桌子饭菜,吃得他肚皮圆滚滚只打饱嗝。傅晨王宝钏那几句唱和身段就是她给教的,要不是柳文书不肯放人,她还真想过把傅晨抢过来当徒弟。谁知道阴差阳错,傅晨在戏校里还是学了旦角儿,黎淑君在家长吁短叹好几天,倒是便宜了师妹严凤鸣,好苗子成了她学生。 傅晨一挑眉,笑得贱兮兮:“半个月没回去,师娘就没念叨我师哥?果然还是偏心我,师哥可要伤心坏咯~” “就你嘴贫,净瞎说。”柳砚书忍俊不禁,回他一句。 傅晨把书包往肩上一搭:“我妈在家等着我开饭呢。也挺久没见着了,我还得赶紧回去。老师师哥拜拜!噢,师哥代我给师娘问好啊!” 柳文书嘱咐道:“路上注意安全。” 柳砚书一直目送他甩着步子大摇大摆的走出礼堂,身影淹没在人群之中。 作者有话要说:小科普:京剧不仅分生旦净丑四个行当,每个行当下还会分各个流派,有点像武侠小说里的各种门派|?ω?`) 柳派是我杜撰的,结合了老生余派、言派、奚派等特点。 ☆、第六位室友 少年们的故事还得从戏校开学第一天讲起。 柳文书受夫人之命,开车送师兄弟两人报道。车在校门外就停了,把他俩和行李扔下之后扬长而去。柳家名气太大,汽车又惹眼,父亲亲自送进学校免不了落人口舌,说柳砚书摆少爷架子。 在校门口登记完,领了钥匙和饭卡,这对师兄弟倒犯了难。两人东西实在带得多,一趟根本运不完,傅晨就让师哥在原地守着,自己先搬一部分去寝室。 “咱们寝室在三楼,你一个人能行吗?”柳砚书不放心。 “这有什么不行的,待我去探探军情!”傅晨把大号的旅行包往肩上一扛,拖着最大的那个箱子走了。 正值盛夏,柳砚书穿了件白衬衫,领口一丝不苟的扣到最上边,被一番暴晒不免冒了一额薄汗。估摸着傅晨得有一阵子才能回来,他找了棵大树,一点点往树荫底下挪东西。 正低头忙着,从校门里走出一位少年来。看面相剑眉星目,颇有些英气。三两步来到柳砚书面前,问:“同学,你也是来报名的么?” 柳砚书礼貌的笑笑:“是,今年的新生。” 少年表情倒是夸张,眼睛瞪大,惊道:“我也是新生!咱们一届的!” 柳砚书有点不大适应这位小同学的自来熟,有些尴尬:“嗯。” “你这是要去寝室吧?我帮你搬!”少年丝毫没意识到柳砚书凝在嘴角的弧度,十分热情地拎起了地上的旅行袋,喋喋不休,“我昨天刚来的,东西都收拾好啦,你住哪层楼?” 柳砚书见东西已经到了他手上也不好再抢回来,只好拖着箱子跟着走:“谢谢……太麻烦你了。三楼。” 走在前面的少年猛地回头:“我也住三楼!好巧!” 柳砚书拖着箱子应付式的答:“大概新生都安排在同一层了吧。” 戏校比起普通中学要大上一些,功房礼堂之类的建筑都很宽敞,塑胶跑道足球场一个不少,柳砚书边走边看,四处熟悉环境。 从校门到寝室只有一条小路,香樟夹道,两侧就是绿油油的花坛,柳砚书倒不担心碰不上傅晨。 少年朝着西边遥遥一指,朗声道:“那儿是咱们食堂,我昨个去吃了,味道还成,就是不放辣椒吃着不痛快。” 柳砚书心里暗自欣喜,他本就口味清淡,辣椒是一点都不碰。这倒是合了他的心意。可傅晨是个口重的,待会得提醒他买瓶辣酱备着…… 正聊着,傅晨抱着两瓶汽水迎面而来。手里的汽水还凝着薄雾,显然是才从冰柜里拿出来。 “师哥!”傅晨有些惊奇,“你怎么……” 柳砚书往旁边指了指:“多亏这位同学帮忙。” 小少年倒是不好意思了,挠挠头:“没,没什么。” 傅晨看了看手里两瓶汽水,把没开封的那瓶递过去:“给!受累啦。我叫傅晨。” “我叫沈幽明,谢谢。”看样子他也是渴了,接过饮料咕噜噜灌下去一大口。 傅晨和柳砚书对了个眼神,把自己喝过的那瓶交出去:“喏。” 小孩子间总是很容易熟络,这一路上说说笑笑,傅晨和沈幽明又都是开朗性子,等走到宿舍楼已经称兄道弟了。 “对了,你们住三零几?”沈幽明问。 “三零七。”两人异口同声。 沈幽明嗷嚎一嗓子:“咱们一个屋啊?!” “哈哈哈哈哈哈,室友你好哇!”傅晨一把揽上他的肩。 他们宿舍算不得多高级,六人寝上下铺,除去衣柜书桌就没剩多少空间了。还有一位室友也已经到了,名叫雷宇,见三人一同进来,抬手摇两下算是招呼。 师兄弟俩选了个上下铺,傅晨把包往上一扔,主动睡了上边。 两人正铺着床,便听见有人在门外说话:“哎呀这寝室真够破的,你舍得咱儿子住这儿?” 一个珠光宝气颇为富态的中年妇女推门而入,后边跟着西装革履的眼镜男人。 那男人无奈道:“其他孩子不照样住,他怎么住不得。” “就你不操心!”中年女人嗔道,“后面的赶紧进来。” 随着他一声令下,穿着搬家公司制服的工作人员开始轮流往里搬东西。大包小包,左一袋右一袋,竟然比傅晨柳砚书两个人的行李加起来还要多。 搬运小哥们麻利的完成任务,默默退场。中年女人又翻了块抹布出来递给丈夫:“愣着干什么,去把这抹布洗了,我给儿子擦擦床板。这脏得,一层灰。” 傅晨坐在自己床上惊奇的看着这对夫妻忙上忙下,把雷宇的下铺整理得井井有条。接着又看见中年女人往柜子里一袋一袋的塞零食。 男人有些看不下去:“够了够了,他是来上学的,不是度假。” “吃的少了哪儿行啊,万一半夜肚子饿好歹有东西垫垫。” 等完全收拾好了,中年女人边门外喊:“儿子进来看看新寝室!” 大家这才见到这么大排场的小少爷——李嘉乐。他一直低头鼓捣手里的游戏机,一进门就抬了一次头,随意扫了一圈,又沉迷进游戏里。 他妈妈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模样,抢过游戏机:“跟新室友打招呼!” 李嘉乐这才正式抬头看清大家的脸,傻呵呵的笑起来:“你们好,我叫李嘉乐。” “你好……阿姨也好,我是柳砚书,很高兴认识你们。”柳砚书笑得尴尬,显然没适应阿姨的育儿方式。 “我是沈幽明!” “雷宇。” “叫我傅晨就行。” 几人纷纷应声,算是自我介绍。 目前为止,寝室已经来了五个人,柳砚书看着沈幽明空出的下铺有些好奇。 第六位室友将会是怎么样的? 李校长自然是晓得柳砚书的,把儿子安排在这个寝室也是特意为之。柳砚书被拉着客套半天,答应了几遍会好好照顾李嘉乐,两位操心家长这才离开。 柳砚书细心,整理完自己的东西又拿抹布拖把将宿舍里里外外都清理了一遍,就连生了青苔的洗漱台还有厕所便池也没放过。等到他忙活完,天都暗了,眼看着要到晚饭时间。 傅晨从上铺探出个头来:“师哥,晚上吃什么?” “食堂吧。”柳砚书把抹布抖开,搭在毛巾架上,随口应道。 沈幽明听见了,也从床上坐起来:“带我一个!” 三人穿好鞋正准备出门,李嘉乐放下手里的游戏机,颇有些不好意思的问:“能帮我带一份么?” 沈幽明热心肠,自然是满口答应。雷宇从头到尾一声没吭,插着耳机在看书,似乎也没打算下床。柳砚书想了想,落下他一个人也不大好,随口问了一句:“你要带饭吗?” “不麻烦了。待会儿我自己去。”雷宇取下一边耳机说。 “都一个寝室的,这么客气干什么。走吧!”傅晨拿着饭卡大摇大摆地出门下楼,两人赶紧跟上。 从窗口接到餐盘的时候,柳砚书才真正了解到清汤寡水的终极奥义。 ……那碗冬瓜汤上飘的葱花恐怕都比油星子多。 一顿饭吃得傅晨脸色发绿,直跟师哥埋怨:“这也忒淡……就算要护嗓子也不能这么油盐不沾吧?” 沈幽明之前吃过两顿,有了经验,从口袋里摸出一包榨菜。 傅晨一见,简直眼冒绿光,跟黄鼠狼见着烧鸡似的:“来来来给我分点儿!” 沈幽明问柳砚书:“你要不?” 食堂正合柳砚书口味,他吃得挺香,还没等嘴里那口饭咽下去,傅晨就替他答了:“他不用,我师哥就是口淡,青菜萝卜半勺盐可好养活了。” 柳砚书:“……你养兔子呢?” “可不就是么!”说完傅晨自己倒是笑得不行,差点呛着。 沈幽明没忍住,跟着他笑,笑了半天也不知道柳砚书到底哪儿像兔子。 吃完饭,天已经全黑了,三人沿着校园小路往宿舍走。今天天气不错,到晚上也没多少乌云,清风朗月的,还能看见几个星星。草丛里有蛐蛐儿在叫,此起彼伏,显得夏夜更加幽静。 傅晨走在最前头,把钥匙环套在食指上甩着玩儿,转头对柳砚书道:“戏校的蛐蛐儿就是不一样,调门都比一般的高。” 柳砚书哼笑一声:“瞎扯,哪儿的蛐蛐不都一个样。” “要不咱捉一只回去研究研究?”路灯的光打在傅晨脸上,睫毛投下一片小小的阴影,眼里闪着兴奋的光。 “你已经是个中学生了,傅晨同学。”柳砚书提醒道。 “谁规定中学生就不准抓蛐蛐儿?” 就在这俩人日常拌嘴的档口,沈幽明抬手往寝室大门一指,道:“那人也是新生吧?” 柳砚书顺着这方向看过去,发现铁门旁边确实站了个人,弓着腰,脚边是三只巨大的红蓝格纹蛇皮袋。那人扛起一只,佝偻着着背看一眼楼上的方向,试着走了两步,身体摇晃两下,又放下了。他用手背抹了把额头,显然是累得够呛,没力气再往上爬。 沈幽明把手里打包的饭盒递给柳砚书,自己一溜烟跑过去,到那人面前站定。 “同学,你要帮忙吗?” 那人直起身抬头,终于能看清正脸。他生得高大,愣比沈幽明高出半个头,墨画似的浓眉拧成川字,偏薄的菱唇吐出两个字:“不用。” 他声音低沉,好听得很,可口音却有些怪,音调与普通话不大相同,沈幽明没听明白。 “什么?” “我嗦,不用。”那人又把语速放缓,重新说了一边。这下倒是能听懂了。 “我嗦,同学,你就别逞强了,这一脑门子汗。”傅晨前后脚跟上来,学着他的口气半调笑道。 “是啊,我们帮你搬上去吧。你住几楼?”柳砚书也开口。 “……三楼。”那人显然是犹豫了一下,“谢谢。” 倒是很惜字如金。 傅晨把三只袋子都提起颠了颠,选了最重的扛上肩。沈幽明也提起一袋,只剩下柳砚书还捏着饭盒。 “帮我拿着。”柳砚书不由分说的把饭盒塞给这位同学,转身扛起了最后那个蛇皮袋。 这位同学皮肤黝黑,脸上都涨红了也不大明显,他看起来不太能适应新同学的热情接待,上楼时有些手足无措。 为了缓解尴尬,傅晨问他:“你是哪个班的啊?住哪屋?” “五四七班,三棱七。”他答道。 柳砚书最先反应过来,原来他就是307第六位室友。 沈幽明一听乐坏了:“这感情好,今天接的人都跟我一个寝!” “可不是巧了!”傅晨跟他一唱一和,讲相声似的。 回了寝室,各自互通了姓名,新室友解释了半天才讲清楚自己的名字——宋千峰。 千峰回影陷落日,万壑欲尽松风声。 宋千峰从南方的山里来,坐了好几个小时的大巴又转高铁再坐公交才颠簸到此。村里交通不便,与外界的沟通也少,多是讲土话唱地方戏,喜欢京剧的不多,能唱的更是少之又少。戏校给了他们村一个推荐名额,选来选去,这才把能跟着电视哼上几句“包龙图打坐在开封府”的宋千峰推了出来。 宋千峰读书晚,戏校入学时就已经满十三了。那张脸原本应是很英俊的,高鼻梁双眼皮,刀刻斧凿似的立体轮廓,可两颊却有些消瘦凹陷,皮肤粗糙不平,一看就是饱经风吹日晒的洗礼,看上去比真实年龄还要老上几岁。山里不比城市,十来岁的孩子就要扛起家庭的重担,生活过早地消磨掉了他的童真稚气。再加上出挑的身高,宋千峰跟寝室里其他人一比,简直像高年级学长来视察的。 他知道自己普通话不好,就越发不爱说话,沈幽明跟他搭茬聊天,半天也蹦不出几个字。单口相声似的扯了半天,沈同学决定放弃与新下铺的沟通工作。 ☆、不打不相识 第二天早上班会,十来岁的孩子们见到新同学,兴奋得叽叽喳喳个不停。忽然进来一位带粗框眼镜的中年女人,一双柳眉因为长期勒头,眉梢吊得很高,看人时有点咄咄逼人。教室里瞬间静了。 “我姓严,你们可以叫我严老师。”她一身黑裙,手撑着讲台微微低头,从镜框上方射出目光扫视一圈。同学们俱是一哆嗦,被她灭绝师太的气势给镇住。要说严老师年轻时也是当红的京剧演员,上了岁数之后才退居二线教书育人,身上的范儿起得很正,让人丝毫不敢冒犯。 “接下来的6年都由我来担任57班的班主任。那么从第一排开始,依次起立开始自我介绍。” 雷宇一大早就来了,端端正正坐在第一排头一个,自然是第一个起身。 “大家好,我是雷宇!本地人,之前学的是须生。” 严老师盯着他眯起眼,回忆道:“雷宇……有点儿耳熟。” “老师,我曾经在梨园杯青少年京剧电视大赛获过银奖。大概是那时见过吧。”雷宇说这话时,脸上还有些小孩儿特有的骄傲。 “哇……”同学们小声惊叹。窃窃私语道,看来这位是个厉害人物,压力一下子大了起来。 傅晨在桌子底下偷偷扯柳砚书袖子,压低嗓音:“他就是上回差一点就跟你并列第一的?” 柳砚书从来只关注戏本身的好坏,对人倒是没怎么注意,摇摇头:“没印象。” 傅晨知道他是戏痴,又提醒道:“在你前头唱文昭关的!” “哦……”柳砚书恍然大悟,“仗着嗓子好,撒狗血那个。” 傅晨心说好歹是银奖,你就对人这么个印象……也忒毒。 严老师在讲台上压了压手掌示意他坐下。 班上同学都轮了一半,终于到了柳砚书。他起身先鞠了一躬,礼数周到。 “我叫柳砚书。”他一开口,全班大哗。不必自报家门,大家一听他姓柳就全明白了。梨园行里有几个柳家?名门之后,家学渊源。霎时议论纷纷,炸锅程度比雷宇介绍时更甚。 严老师用指节叩了叩讲台:“安静。” 傅晨往雷宇那边撇了一眼,发觉他脸色不太好,嘴角凝着没动。 “还有什么要介绍的吗?”严老师问。 “嗯……希望能和大家好好相处,一起进步吧。”柳砚书说完,低头坐下了,没有多话。 严老师见他不骄不躁有礼有节,心生欢喜,紧绷的脸色放松了些。 傅晨下一个站起来,吊儿郎当的环顾一圈:“我叫傅晨,傅是笔画特多那个傅,晨是早晨的晨。欢迎各位小姐妹来跟我一块儿玩啊~” 严老师好不容易缓和一点的脸色又垮了下来,李嘉乐从游戏机里抬起头,仿佛看见她脑袋边上的怒气槽在一点点积满。 柳砚书无语扶额,从小学就不正经,到了这儿果然还是一点都没收敛。 “你来这儿是干什么的?”严老师射出一道犀利的目光,直勾勾扑过来,柳砚书都吓得肩膀一缩,傅晨倒是半点没露怯,依旧笑盈盈。 “您想听套话还是心里话?”他倒反问起老师来了。 严老师眉毛一挑:“都说来听听。” “套话就是我自幼热爱京剧,爱得如痴如醉,恨不得把唱戏当做毕生奋斗的目标,把有限的生命投入到无限的戏曲艺术中去,所以到学校来进修学艺提升自己。”他这一句话几乎把前面半数人的答案都概括了,同学们纷纷朝他侧目。又听得他接着道:“心里话我说了您可别生气,就是这儿不用学费还能白吃白住,便宜。” 同学们都不禁替他倒抽一口凉气。开学第一天,这话都敢说,以后日子不想好过了? 严老师的脸瞬间就冷了,柳砚书虽然知道师弟性子是个不作不痛快的,可也没想到他敢这么说,扭回头来瞪他一眼。 傅晨只是笑,不慌不忙,就这么站着任大家打量。 严老师沉默几秒,竟倏然露出笑意,笑得人脊梁骨后头窜起一股凉气:“有意思,我喜欢说实话的。但愿你今后的表现对得起学校给你免的学费。” 傅晨随着严老师手势,俯身坐下。 经此一会,柳砚书和傅晨成了班上风云人物,风头远远盖过头一个发言的“银奖得主”。不论男女,碰见他俩总是要多瞧两眼的。更何况这师兄弟二人又形影不离,更是惹人注目。 === 礼拜四中午吃饭,傅晨和柳砚书找了个角落,相对而坐。食堂地方不大人又多,座位又排得紧,没吃几口傅晨就感觉身后坐了个人,背贴着背,挤得慌。 “哎。”他本想回头让人挪挪地儿,可戳了半天,身后那兄弟丝毫未动。 傅晨不信邪,心里犯了浑,一边贱兮兮道:“我说兄弟,能不能挪个窝?我屁股都给挤出去半个啦。”一边拿手肘直捅人家腰眼。 那人终于爆发,一抬手把餐盘扣傅晨头上,饭菜汤水泼了他满身。 傅晨脾气也上来了,当即揪着那人衣领起身挥拳。那人黑着脸一把握住他手腕,往外一拧。两人扭打作一团,旁边女同学吓得尖叫。桌子都给他们掀了,餐盘叮铃哐啷落地,一地狼藉。 “傅晨!”事发突然,柳砚书还未反应过来。那人一脚把傅晨绊倒,立刻如虎般扑上去直攻咽喉。傅晨也晓得对方是练过的,朝身侧翻滚几圈避开重拳。 旁边的女声叫得没停,又不敢上去拉架,捂着嘴大喊:“霄霄别打了!!” 柳砚书眼见对手比傅晨还高那么一点,攻得又猛,愣在原地,一时不知该去拉谁。 最后还是食堂大妈通知了学校,教导主任亲自赶到,把地上的两条人形拎起来。 “干什么!这是在干什么?!”教导主任生得高大威猛,原是唱铜锤花脸的,声如洪钟,一下镇住全场。 傅晨被柳砚书扶着,脸上挨了一下重的,肿起一块。那人也好不到哪去,牙齿磕破了嘴唇,一丝血水从嘴角溢出,恶狠狠瞪着傅晨。 方才旁边叫得最大声的女生冲上来,拉着那人的手臂满脸忧色:“你没事吧?都流血了!” 那人轻轻勾了勾唇角,以手背随意抹去血迹:“我没事。” 声音不大,傅晨刚好听得清楚。嗓音虽是低,却少了些胸腔共鸣。 “我操,你是女的?!”傅晨对着面前这位剃着短发面颊瘦削五官硬朗的大兄弟,难以置信的喊出声。 教导主任被无视得毫无存在感,压着怒火,吼道:“还在这叫唤什么!哪个班的什么名字!” “57班,傅晨。” “58班,穆凌霄。” 一听是新生,教导主任更来气,刚入学就这么横,今后还不得翻天? “给我把这块打扫干净了然后滚到食堂门口罚站!等你们班主任来领人!” 这一架打得傅晨和穆凌霄全校都闻了名,尽管并不是太光彩。 傅晨头上挂着菜叶子蹲着捡餐盘,柳砚书还想帮忙,被教导主任一句话吼了回来。 “就让他们俩收拾!别的人下午不上课?站着看热闹不如滚去练功!” 眼看着下午上课时间就要到了,柳砚书左右为难。傅晨笑着朝他递了个眼神,右眼一眨:“师哥你去上课啊,我这儿没事。”倒是乐观得很。 一下午柳砚书都心不在焉,练功都走神。傅晨心大,跟个没事人儿似的,收拾完卫生就悠哉悠哉到门口站好。从小调皮捣蛋惯了,这点小惩罚他还没放在眼里。 穆凌霄一副别人欠她几千万的表情,冷着脸站在他旁边,撇他一眼,往旁边又挪了两步。 食堂人都走完了,空荡荡就剩他们两个人,傻站了一个多小时,傅晨穷极无聊,竟然开始试图跟穆凌霄搭话。 “诶。”……没搭理。 “大姐。”……依旧不动。 “大兄弟。”……风雨不动安如山。 傅晨坚持不懈:“不是,你属冰棍的啊?” “滚。”冰块脸总算赏了一个字。 见打开了话头,傅晨继续顺杆爬:“真不是我说啊,你是我见过脾气最爆的女生。下手也忒黑!”说着还揉了揉肿起的脸侧。 “还想打架吗?”穆凌霄一个眼刀剜过来。 傅晨双手举过头顶,笑得像只狐狸:“别别,我可没说要打架啊。” “……”穆凌霄又不搭话了。 尴尬的沉默了五分钟,傅晨还是决定不放弃唯一的解闷对象:“诶诶。” 傅晨又长叹一口气:“哎哟……我给你赔罪行了吧?好男不跟女斗,我不该捅你腰子。可你也甩了我一头饭菜,扯平了。” 穆凌霄斜着眼盯住他,不置可否。 傅晨接着没话找话:“都是一届的新生,刚开学就结梁子也不好不是?” “……” “你身手不赖,来学校之前有底子?” 穆凌霄“嗯”了一声。 “哪行啊?” 穆凌霄沉吟片刻:“……老生。” “那不巧了?我之前也是学老生的……跟我师哥一块……” 两个人竟然就这么有一搭没一搭的聊开了,等到太阳落山两位班主任来领人的时候,傅晨竟然还给穆凌霄挥手再见。严凤鸣看着眼前这小兔崽子,警告道:“刚开学就给我惹麻烦,你小子挺厉害?检讨书明天早上送到我办公室。” 傅晨伸了个懒腰,活动活动筋骨,浑身关节嘎啦嘎啦都响过一通才敷衍应道:“好嘞好嘞……肯定不少于八百字。”混世魔王对检讨书简直轻车熟路。 严凤鸣被他噎得没说话。傅晨又问:“严老师我能走了么?” “还不去写检讨!” “哦是是是,待我前去呃——”傅晨捻着本嗓道了句韵白,一溜烟跑了。 严凤鸣在原地直皱眉。这小子只怕是个不安分的,今后也不知道要捅出多大的篓子来。 作者有话要说:须生:就是老生。 撒狗血:又称洒狗血,指演员过于卖弄,表演过火,讨好观众。 ☆、哭包四郎 事发之后,柳砚书才发现食堂里拉架那个女生是自己班上的,跟傅晨一块儿学旦角,名字叫许霖铃。 其实要不是许同学主动来找他说话,他可能一个学期都记不住人家名字。毕竟柳少爷满脑子只有功课和京戏,旁的杂事都不甚在意。 小女生个子不高,圆圆的眼睛圆圆的脸,齐刘海挡着眉毛,眼角自然下垂,一副楚楚可怜的模样。 彼时傅晨还在食堂罚站,许霖铃在空位坐下,怯生生的叫他:“柳……柳砚书同学。” 对女生基本的礼貌还是周到的,柳砚书正走神,立刻收敛心思,认真应声:“你好。有什么事吗?” 许霖铃脸憋得通红也没说出个所以然来。柳砚书只是笑,也不接话。 其实她就是想来给穆凌霄说和,不想两边结下仇怨。柳砚书知道傅晨不是什么小肚鸡肠的人,笑着让她放宽心。 === 傅晨回来的时候,天已经黑了,推开门就往柳砚书床上倒。 这次柳砚书没让他得逞,伸手一把将他拦住,顺势一推,傅晨一个重心不稳,差点脑门磕在桌沿上。 “一身的饭菜汤水,还没进门就闻见味儿了。别想玷污我的床。” 傅晨哀嚎一声:“啊——师哥你也太无情了!”无奈的滚去洗澡。幸亏戏校每间寝室都独立卫浴,不然还得带着一身饭菜去排澡堂子。 等洗完澡,傅晨肚子叫起来才想起没吃晚饭,这时别说食堂,就是小卖部也关门了,到哪儿去弄吃的? 还是小胖子李嘉乐无私贡献了一碗泡面才救了傅晨一条狗命。 晚上挑灯补完检讨书,傅晨爬上床睡觉。这鸡飞狗跳的一天总算是过去了。 柳砚书听见头顶上的人逐渐没了动静,这才安心睡去。 === 开学第一个周末,学校放假,寄宿的孩子们终于可以回家。傅晨和柳砚书收拾好书包,一同走出校门。 离戏校仅仅一条马路之隔的就是一所职高,两个学校的学生们都涌出校门,整条街都热闹起来。 街边的小店们就指着学生们放出来时大赚一笔,各色的广告灯牌层出不穷,五颜六色的招人眼球。 校门口还停着许多颜色鲜艳的摩托车,都是改造过的,造型拉风得很。一些挑染着黄毛的小青年或蹲或立,嘴里叼着烟,大声用方言聊天。 柳砚书和傅晨要去同一个车站搭公交,顺着马路走得十五分钟,抄小路的话五分钟就够。 小巷里的人就少了很多,两旁是围墙和高大的樟树,夏天也阴沁沁的。微风从小巷里吹出来,抚去了满身燥热。 前头这个路口右拐,再走一段出巷口就能到车站了。两人耳边突然爆出一声怒喝:“你们干什么!” 顾不上其他,傅晨扭头就往声音来源跑,柳砚书也赶紧跟着他左拐。 小巷左拐是个死胡同,傅晨一眼便看见三个黄毛青年和一个高个子男生打了起来,墙边地上还坐了个女同学,显然是吓坏了,正止不住的抹眼泪。 女同学不认识,站着的那个高个子…… 傅晨定睛一看,这不是穆凌霄么!赶紧抡起书包就往一个黄毛头上砸过去,接着又是一脚踹在对方小腹上。只听得惨叫一声,小青年倒地不起。 本来三个人跟穆凌霄打就没占到多少便宜,更何况现在还来了两个帮手,越发打不过了。剩下那两人对视一眼,骂道:“操,他们是戏校的!练家子!” “你们别嚣张,我去喊人来!”两人虚张声势的拖起另外一人,灰溜溜的跑了。 柳砚书举起手机道:“我已经报警了,警察立马就到。” “别让小爷看见你们!见一次打一次!” 傅晨朝他们挥了挥拳头。吓得他们跑得更快,脚下一趔趄差点摔着。 柳砚书把地上那女生扶起来。 穆凌霄对傅晨的突然出现很是意外,挑了挑眉,颇为难得的说:“倒是挺男人。” “也不看看我是谁?”傅晨眼神一转,得意洋洋。 “就你得瑟。”柳砚书一针见血,“台上还不是个大姑娘。” 穆凌霄忍俊不禁,豪放的笑出声。 三人逐渐熟络起来。 === 夏去秋来,转眼已是中秋临近。 校园里四处飘散着桂花香气,气温也逐渐转寒。柳砚书从家里带来妈妈亲手烤的月饼,傅晨和沈幽明翻墙出去买来各色食材,李嘉乐从校长办公室顺来一只电水壶,宋千峰拿纸杯给大家倒上饮料,简陋又愉快的寝室聚餐宣布开席。 这也是傅晨出的鬼主意,把红油汤底放进电水壶里煮开,俨然就是个微型火锅。虽然放不了太多食材,至少也有个气氛。热气蒸腾,欢声笑语。 傅晨端了杯热水,推到柳砚书面前。又从小火锅里夹了片青菜,在杯子里过了一趟水,放进他碗里。 “条件有限,没法鸳鸯锅,你凑合凑合。”傅晨坐在柳砚书身侧,说这话时压低了嗓子凑得极近,呼出来的热气喷在他耳廓,像是在说什么情话。刚才似乎嘴唇开合间,不小心碰到了自己的耳尖,柳砚书耳朵敏感,心跳登时乱了一拍,呼吸一顿。 傅晨总喜欢这么逗他,成天没个正形。潮红渐渐泛上脸颊,好在是在吃火锅,脸红也不奇怪。 “悄咪咪说什么呢?那肉熟了没,能吃了吧?”沈幽明隔着水汽看不太清,问了一句。 “慢着!那块肉是我下的,你别想横刀夺爱!”傅晨赶紧把身子坐正,一伸筷子把浮起的牛肉抄进自己碗里。 还没吹几下就往嘴里塞,傅晨被烫得嗷嗷直叫唤,沈幽明幸灾乐祸:“活该!” 李嘉乐是个实诚孩子,顾不得和他们扯嘴皮子,闷头下菜。 宋千峰历来话少,坐在桌边还有些拘束,基本没怎么动筷子。雷宇也不爱吃辣,随便吃了两口就停了。 沈幽明正和傅晨抢最后一片火腿,最后以微弱优势眼疾手快收入囊中。嘴里正嚼着,分神看了眼宋千峰,含糊问道:“你们那儿不是火锅最出名了,怎么不吃啊?” “……”宋千峰不答。 沈幽明明白过来,朝他一笑:“你跟我们客气什么!”说着赶紧给他夹了块鱼豆腐。 “就是,再不吃就要被小胖吃完了!”傅晨也捞了个鱼丸放进他碗里。 宋千峰浓墨似的眉毛动了动,松开紧抿的嘴唇,重新端起了碗。 吃到一半柳砚书想起那几个月饼,从书包里取出一个铁盒。打开铁盒,依旧是熟悉的油纸包,一共六个,还用小纸条写上了口味。 黎淑君在家没事就爱研究做饭菜点心,总有些新的小花样。傅晨真是爱得死心塌地,还开玩笑说去柳家学戏有一半是为了蹭吃蹭喝。 柳砚书让大家先拿,到最后还剩一个蛋黄莲蓉一个叉烧。傅晨伸出手,指尖在铁盒边缘顿了顿,选了叉烧月饼。 众人都对黎淑君的手艺赞不绝口,李嘉乐最夸张,吃得满嘴流油还大声感叹:“有这么个妈妈,柳砚书你真是太幸福了!” 吵吵闹闹一顿夜宵,大家都吃得肚皮圆滚滚,傅晨见桌上大瓶可乐还剩了一半,打算倒进杯子喝完算了。柳砚书拦住他:“吃太撑当心夜里睡不着。” 李嘉乐笑呵呵的把瓶子接过来:“我肚子还有富余!”抱着大瓶子吨吨吨就开始喝。 当然,这天晚上有人起夜两三次,动静太大吵得全寝都没睡好,那都是后话了…… === 同一年级的学生分了行当之后会按组训练,并无班级区别。柳砚书和穆凌霄、雷宇都在老生组一同学戏。这时柳砚书才发现一山还有一山高,之前以为自己已经足够优秀实在是太过自大。 到了戏课,许多同学没有基础,要从头学起。先念大字,再学唱腔。学了几个月的经典唱段《三家店》《定军山》之类,终于要完整的学一整出戏了。 老生开蒙戏,《四郎探母》,唱了几百年经久不衰,杨延辉和铁镜公主情深义重,剧情写得好,唱腔安得妙,经过一代代打磨终成经典中的经典。 柳砚书是会这出的。他七岁在家里跟着录音听三遍就把词背下来了,不出半月便能唱完整一段。来家里的客人都夸他“小神童”,不愧是名门之后。夸得他飘飘然,找不着北。 教戏的是位老先生,姓李,头发所剩无几,花白的胡子倒是留得老长。鼻梁上架着厚厚的老花镜,手里没拿教鞭,捏了柄紫檀折扇。 老师让他唱一遍,他便循着七岁的记忆,唱了开场头一段。 【杨延辉坐宫院自思自叹,想起了当年事好不惨然……】 清朗的嗓音像是凛冽泉水,顺着小溪潺潺而下。整段连唱带做,一气呵成,教科书似的标准,跟录影带里一模一样。 【眼睁睁母子们难得见,儿的老娘啊——要相逢除非是梦里团圆!】 同学们都鼓起掌来,熟悉的赞美声充斥耳畔。 老师却拧起了眉。 作者有话要说:关于《四郎探母》:剧情特简单,佘太君上前线带兵,杨四郎想回营探母,于是旁敲侧击的试探铁镜公主。公主脑洞巨大,半天猜不中杨四郎心中所愁,还以为他要出轨,急得杨四郎哭唧唧。坦白之后,公主被他孝心感动,去自己老妈萧太后那儿骗来令箭。 杨四郎拿着令箭出关进宋营,却被杨宗保这熊孩子当奸细抓住。压送到杨六郎面前,兄弟相认抱头痛哭。去见佘太君,母子相认抱头痛哭。再去见原配媳妇,夫妻相认抱头痛哭。 稀里哗啦哭完,杨四郎回到辽邦,事情败露,萧太后要杀他。多亏公主求情,萧太后心软赦免死罪。 大团圆over 念大字:唱戏之前先把这一段词读出来,分清楚尖团字等等。 ☆、戏比天大 李老先生冷着脸问他:“你唱的杨延辉到底是个什么人?” 柳砚书朗声答:“杨门虎将,辽邦驸马。” “亏你还知道!”老先生吹胡子瞪眼,直拿扇子拍手心。 “当年杨家将沙滩会血战一场,八个弟兄死的死散的散,只剩下他杨四郎在辽国忍辱负重当了敌国驸马才捡回一条命来。整整一十五年!终于得到母亲的消息,可自己却不能得见,满腹辛酸无处诉说。如果是你,你会如何?!” “……学生不知。”柳砚书慌了,不敢妄言,乖乖低下头虚心求教。 “悲愤,惆怅,哀愁,这些我统统没从你口里听到!所见的,不过是全然效仿乃父的神态动作甚至咬字唱腔,简直东施效颦!”老先生满脸通红,胡子随着训斥一抖一抖,“程式再标准也不过空洞的躯壳,唱腔再花哨也不过徒然的炫技,皮相再好也不过绣花枕头!不体会人物不注入情感,你永远也无法以戏动人!” 柳砚书如醍醐灌顶。原来是神童之类的称号光芒过盛,蒙蔽了求索的双眼,禁锢了前进的脚步。是柳家的起点太高,让他站在巨人的肩上不费吹灰之力便能吃到苹果。他只记得苹果如何甜,却忘了自己并不会爬树。 老先生继续补充道:“舞台上从来都不需要两个柳文书,甚至不需要两个柳玉竹!你和你父亲的嗓音条件截然不同,势必不能将他的唱腔唱法直接照搬,柳派本就难唱,又传人寥寥。你若是无所继承,无所发展,仅仅是效仿前人原地踏步。我敢断言,不出五代,柳派亡矣!”老师这话已说得足够重,一席话毕,他将折扇唰的一展,扇面上肃杀的四个字扑入眼帘——“戏比天大”。 柳砚书心中巨震,郑重朝老先生深鞠一躬:“感谢老师教导,学生铭记在心。” 老先生轻轻摇了摇扇子,随着凉风习习,语气缓和许多:“回去好好琢磨琢磨,下节课再唱一次。” “是,老师。” 下了课,傅晨到老生组来找人,拖着师哥去食堂吃饭。柳砚书却兴致缺缺,神游天外。 “师哥诶,吃饭不积极,思想有问题!” 柳砚书没理他,嘴里仍哼着“我好比笼中鸟我好比潜水龙”之类的词儿。一遍一遍,换着不同的语气和情感,不厌其烦。 傅晨猛的一扯他手腕子,把柳砚书拉得一个踉跄。 “哎呦我的好哥哥,我好啊比饿死鬼,忍饥受寒!”傅晨学着柳砚书的调子,瞎编瞎唱。实在是饿了一上午,肚子受不了,语气里还带着点哀怨和无奈。 柳砚书一愣,把傅晨这句反复咀嚼,倏然茅塞顿开,脑袋上的灯泡猛的亮起来,兴奋得大喊:“对了对了!”缺的那点感情就是无奈!杨延辉身处金丝牢笼里,无法挣扎无法反抗,心中万般无奈无法抒发! 把这一份感情揉进词里,柳砚书又唱了几遍,越唱越觉得满意,没想到傅晨竟然歪打正着! “走,去吃饭!”柳砚书拉着傅晨快步往前走。 真是个戏痴。也只有戏能让平时不声不响的师哥突然鲜活起来。 “我刚听穆凌霄说今天中午有鸡腿。她早上看见卸货了。”柳砚书回头又补一句。 学校清汤寡水难得改善一回伙食,傅晨又是个肉食动物,对鸡腿自然欲罢不能:“那你不早说!”随即扯着柳砚书更快迈起了步子。 等到两人气喘吁吁赶到食堂,窗口前已排起了长队。傅晨一眼看见了沈幽明,他们小生组今天下课早,早就排到了队伍前头。 傅晨压着嗓子喊了一声,沈幽明应声回头,傅晨急忙朝他挥了挥手。沈幽明看见他俩在队伍最后,便一边招手一边示意他俩把饭卡扔过来。两道抛物线越过人群,沈幽明跳起身,稳稳当当的接住。 不枉一番折腾,他们终于如愿以偿,打到了两个比拇指大不了多少的红烧小鸡腿。 傅晨看着餐盘欲哭无泪,柳砚书看他一眼,学着方才改的词调笑道:“你好比饿死鬼忍饥受寒!” 傅晨正要发作,低头却看见自己餐盘里,鸡腿已成了四个。 === 傍晚,柳砚书下课回寝室,见隔壁床空着,便敲敲床杠,沈幽明从上铺探出个头来。 “宋千峰呢?”这几天总不见他人,柳砚书有些奇怪。 沈幽明朝窗外指了指,示意柳砚书往下看。 宿舍楼窗外是花坛树木,宋千峰在楼下正对着墙壁大声朗诵着什么。仔细一听,原来是拼音字母表。 宋千峰说话带口音,唱出来的戏总不对味儿,他性子又沉,不便与人多说,就只是自己闷头苦练。 天黑了,寝室临近熄灯傅晨才回来。众人都已经收拾完毕了,李嘉乐盘腿在床上咔擦咔擦吃薯片,随口问道:“你们组这么累?晚功练到这时候。” 傅晨拿毛巾擦了把脸,答:“我看严凤鸣就是看我不爽,趁机耍我呢!” 旦角组负责老师正是性格强硬的严凤鸣,她对学生要求极高,训练强度也是所有老师里最大的。傅晨本就是被破格录进来的乾旦,整个组里就他一个男生,越发惹人注目。男孩子筋骨比女生硬,许多动作都做不得那样流畅柔美,就连掰个腿傅晨都比别人差上一截。严老师把他单独留下来“加餐”,训得傅晨叫苦不迭。 “严老师那也是为你好,怕你跟不上班。”柳砚书劝道。 “那我可求求她了,对我差点儿吧!”傅晨边说边端起洗脸水盆,用脚踹开厕所门朝厕所里奋力一泼。 “哎哟!!!”厕所里传出一声大叫,雷宇浑身湿淋淋的站起来,骂道,“没看见有人啊!” “哎呦对不住,我可有眼无珠没看见雷大班长。求您大人大量放我一马!”傅晨赶紧道歉。 “哈哈哈哈哈哈哈……”沈幽明和李嘉乐笑得打滚。柳砚书也没忍住,放下了手中钢笔,轻笑出声。 一阵闹腾之后傅晨也爬上了床,宋千峰读完拼音从楼下上来,收拾完毕。 柳砚书竟然还不睡,小台灯惨淡的白光投在笔记本上,将钢笔的影子拉得老长。 傅晨好奇,凑近去看:“这么用功。” 纸页上工工整整写的是戏词,上边还圈圈点点做了许多符号标记。柳砚书那一笔字是打小被压着练出来的,骨架匀称错落有致,行笔顿挫之间自成章法。漂亮得不像十来岁少年写出来的。 傅晨的字跟狗刨的一样,忍不住仔细又多看了几眼,发现不对:“怎么连对手的词也写了?” 柳砚书手旁并无书本,全靠惊人的记忆力。他轻声应道:“不记别人的词儿,怎么接得住戏。” 傅晨向来佩服师哥机器人似的学习态度,从小到大都是“别人家最优秀的孩子”。 雷宇用力翻了个身,床板吱呀一响。 “早点儿睡啊,台灯坏眼睛。”傅晨提醒。 柳砚书浅浅微笑,嗯了一声:“还有一段就抄完了。” === 又到李老先生的课,柳砚书有了十足的准备,再上台时心里也不怯。老先生一直拧着眉,直到柳砚书鞠躬下了讲台,表情才微微松动。 他说:“有进步。” 柳砚书长舒一口气。穆凌霄远远的给他竖了个大拇指。 学生们一个个轮流上台试唱,老先生都以简洁精炼一针见血的语言点评几句。轮到雷宇一曲唱罢,老先生竟然不说话了。 雷宇还挂着胸有成竹的微笑,老先生晾了他几秒,似乎在思考措辞。 “匠气太重!”老先生抬起扇子挥了挥,示意他下台。 这显然不是夸奖,也是听惯了好话的雷宇面上挂不住,嘴角的弧度还僵着。 老先生似乎想起什么,又问:“柳砚书跟你一个寝室?” 雷宇摸不透老师的意思,乖乖点头。 “多向他请教!” 这话在雷宇听来尤其刺耳。他第一次见柳砚书就是在比赛上,柳砚书压他一头拿了金奖,如今又是这样,老师竟让他向柳砚书学习! 他到底哪里不如柳少爷?不就是出身名门令人高看一眼么,没了光环,不见得谁好谁坏呢。雷宇内心愤愤不平,面上却依旧挂着笑。 轮到穆凌霄上台,一开口,老先生忙喊停,眼睛从镜片上方锁住她,从头到脚仔细打量。 穆凌霄为了方便勒头,把鬓角连着脑袋两侧的头发都推了,只剩下三五毫米的发根。才十二岁身高就已经过了一米六,同龄人里已经比许多男生要高了。只是胸部贫瘠,发育得晚,女性特征稀薄得可怜,难怪老先生要怀疑性别。 “有待加强,还要多练。” 穆凌霄唱功平平,不算太差,也不是拔尖。柳砚书好奇,那她是怎么考进来的?本来学校就不鼓励招坤生,几十年里出来成角儿的两只手数得过来。女孩子学老生又比男孩子难上许多,不论是身高体力或是嗓音都不占优势,需要付出更多的努力才能弥补先天条件,脱颖而出。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她怎么不去学青衣花旦? 直到把子课上,柳砚书才意识到自己错了。而且错得很离谱。 术业有专攻,穆凌霄最擅长的是靠把老生。当她扎着大靠将手中□□舞得虎虎生风时,整个功房都静了。 众人都被镇住,连呼吸都不敢太重。 身后靠旗随身而动,枪花挽得大气磅礴,动作干净利落,看得人目不暇接。就连旁边其他行当的学生也停了,自发围观起来。 只见她动作迅疾凶猛,快中见刚,腾挪之间宛若游龙。若到了沙场上当真是以一骑当千的虎狼之将。 此刻,她就是饥餐胡虏肉的岳飞,是百步穿杨的黄忠,是血战郢城的伍子胥! 一套动作下来,穆凌霄脸不红气不喘,学生们自发爆出一阵欢呼掌声。 柳派偏重文人戏,柳砚书也是更重视唱功,这下彻底服气。若单论把子功这一项,整个老生组,无人能胜过穆凌霄。 这一届的学生卧虎藏龙,老师也惊奇得很,笑得嘴角都快咧到耳朵根。 既然技不如人,柳砚书丝毫不敢懈怠,练功越发勤奋起来。 作者有话要说:靠把老生:武老生中的一种,又称长靠老生。“靠”是京剧的专门名词,指古代武将所穿的铠甲。“把”是“把子”的简称,就是兵器。凡是身披铠甲,手持兵器,擅长武功的老生角色,都叫作靠把老生。看戏的时候,发现身后插满flag(靠旗),又带着胡子的就是了。文中提到的岳飞《镇潭州》《八大锤》、黄忠《定军山》、《阳平关》、伍子胥《武昭关》《战郢城》都是靠把老生。 把子功:主要是为演员在武戏中表现打斗场面而学习和训练的技巧和套路。 ☆、夫妻坐宫 进了戏校附中就没有轻松日子,除了早晚功和中学文化课,还有毯子功把子功专业戏课,一天下来排得满满当当,唯有在床上才能真正放松地休息几小时。 傅晨天天回寝室都是吆喝喧天,直嚷着“累死了”“要人命”之类的话,跟沈幽明两个人一唱一和说相声。雷宇不爱和他俩吵吵闹闹,只独自在角落里学习。李嘉乐不吃东西嘴闲着的时候还会加入他们,相声成了群口,一同控诉老师的变态。柳砚书一般不参与夜间磨嘴皮子活动,抱着脸盆在洗手池里洗功服。 傅晨在床上打滚撒娇:“累了一天回来还得自个儿搓衣服,师哥啊我的命怎么这么苦哇——” 柳砚书顶他一句:“就你懒。” 练了一天,黑色的功服上满是汗水风干后留下的盐渍,要是搁那放一夜准馊了。柳砚书可受不了,只好把傅晨塞桶里那套功服拎出来一块儿洗了,拿衣架晾上。 沈幽明瞥见了,打趣道:“哟哟哟,傅晨你挺有本事啊,敢使唤柳大少给您洗衣服?” “我可不敢,这不是师哥疼我嘛!”傅晨贱兮兮一笑,得了便宜还卖乖。 得亏柳砚书家教好,没爆粗口也没把手里那盆脏水泼傅晨脸上,只轻飘飘的送了个大白眼。 要说柳砚书和傅晨真算得上是竹马成双,自打傅晨小学二年级跟他同桌,俩人就没分开过。柳砚书看着他一天天变得越来越不正经,这性格好听点叫风流不羁,难听点叫油腔滑调。小学那会天天撩同班小姑娘,真把人逗急了就往柳砚书背后一躲,大喊一声:“师哥救我!”还得柳砚书回回替他擦屁股赔不是。 待得小姑娘扭头走了,柳砚书回过身来:“这回又把人家怎么了?气成那样。” 傅晨一摊手:“嗨,不就把笔给她藏起来了么,至于发那么大火。” 柳砚书继续笑眯眯地问:“只是藏了支笔?” 傅晨卡了壳:“呃……不就是让她亲我一下就还她么!” “好你个流氓!”柳砚书佯装生气,要把手里数学书往他脑袋上摔。 傅晨一把接住:“师哥你居然忍心打我!哎呦好疼啊——” “……”柳砚书深呼吸一口,把到嘴边的脏话憋回去。 自打上了附中,这毛病是只增不减。反正傅晨知道师哥不会真跟他置气,越发有恃无恐起来。 === 一年下来,班上同学们的好次也渐见分晓。老生柳砚书雷宇不分伯仲,小生则是沈幽明独占鳌头,花脸宋千峰也名列前茅,三零七寝室可谓人才辈出,独独傅晨在旦角组里成绩平平。也不能说傅晨练功不刻苦,在功房他是如何汗流浃背,柳砚书都看在眼里,只是男孩天生比女孩筋骨硬,下腰劈叉做不了小姑娘们那么漂亮也是无奈。 严老师通知大家准备汇报演出《四郎探母》,难得的上台机会要按平时排名安排角色。为了让更多的学生有机会亮相,整出戏有四个杨延辉,三个铁镜公主。 柳砚书和雷宇是肯定要上的,关键在于唱哪折。《坐宫》一折有段生旦对唱流水快板还有嘎调都极吃唱功,是全剧最大的看点。两人都以唱功见长,成绩又不分上下。柳砚书儒雅俊逸,雷宇规矩端方。但柳派阳春白雪,在梨园不属主流,对台下学生来说,不如雷宇所擅的余杨唱法易于借鉴。严老师拿不准主意,去请教李老先生。 老先生沉吟良久,摇着扇子道:“雷宇……少点灵气。” 老生组的选角就这么敲定了,旦角组的选角却迟迟定不下来。 严老师给柳砚书安排了好几个女生试戏,都不太理想。要么是节奏合不上,要么是调门不合适,要么又是不熟悉柳派的唱词接不住戏。同学们都笑称这是给柳少爷选妃呢,这么精挑细选。 严凤鸣焦头烂额,这时傅晨倒是举起了手:“严老师,不如让我试试?” 严凤鸣不太赞同的看他一眼,还是让傅晨上台来。 【听他言,吓得我浑身是汗,十五载到今日才吐真言,原来是杨家将把名姓改换,他思家乡想骨肉就不得团圆!】 一嗓子出来,严凤鸣有些怔忡。嗓音圆润饱满,高亢却不刺耳,甜美却不媚俗。雏凤鸣于岐山之巅,声清而腔正,虽青涩稚嫩却如混沌璞玉,加以雕琢定成大器。 神态间竟还有些黎师姐的影子,这小子偷偷练了多久? 【驸马~】 【公主啊!】 柳砚书一躬身,接过戏来: 【我和你好夫妻恩德不浅,贤公主又何必礼义太谦?杨延辉有朝日愁眉得展,誓不忘贤公主恩德如山!】 【讲什么夫妻情恩德不浅,咱与你隔南北千里姻缘,因何故终日里愁眉不展,有什么心腹事你只管明言!】 环环相扣,字字相贴,一寸咬着一寸,一句赶着一句,一整段快板下来,节奏严丝合缝,唱腔相辅相成,就连胡琴老师也来了劲,亦是拉起花样炫起技来。 【一见驸马盟誓愿,咱家才把心放宽。你在后宫巧改扮——盗来令箭你好出关!】 傅晨在“巧改扮”三字拔起高腔,竟四平八稳气足腔正,台下学生忍不住响起掌声!就连严凤鸣脸上也不禁放松了表情,露出一丝笑意。 先前几段试戏到这儿,铁镜公主下场,就算是唱完了。可这回京胡依旧没停,司鼓打得更欢,急急催着柳砚书下一句开口。 柳砚书只愣了半秒,意识到戏还未完,自己难逃一劫,提气开腔:【一见公主盗令箭,本宫才把心放宽,扭回头来……叫小番——!】 一声嘎调石破天惊! “好!!!”众人不仅鼓掌,更是起身叫起好来!年仅十二岁,底气能有如此之足,声音如此饱满,多少名家在这段折腰,他竟然轻松拔了上去! 此刻台上站的不再是苟且偷生的辽邦驸马,俨然又是驰骋疆场的杨家八虎,杨延辉! 镜头一转已是汇报演出当晚,一句“叫小番”赚得满堂喝彩,压抑了半场的情感喷薄而出,一手欲扬先抑用得出神入化,听得人酣畅淋漓。大灯照进柳砚书眼里闪出璀璨的光,寻常总是喜怒不表于色的柳少爷终于绷不住了,在台上嘴角翘得露出八颗白牙。 第一场《坐宫》博了开门红,可谓出师大捷,柳砚书一下台便被重重围住,众人齐声道贺。 柳砚书一进后台就脸色大变,拧起眉低声问:“傅晨呢……” 傅晨先他几分钟下场,踩着花盆底挤进人群,一把拉住他:“我在这!” 柳砚书感受到臂上力道,熟悉的声音响起,一直紧绷的神经一松,登时双眼发黑、天旋地转。 “师哥?!”傅晨踩着花盆底,下盘本就不稳,哪里遭得住柳砚书这么大的活人朝他倒过来,两个人摔成一团,还被柳砚书的翎子抽了一脸。 大家都始料未及,七嘴八舌惊叫起来,有人甚至要拨120。 还是严凤鸣有经验,高声道:“都别慌!傅晨你扶他起来,给他把头掭了,髯口摘了!宋千峰去把他水杯端来!” 傅晨架着师哥坐回椅子上,一把扯下髯口。这才发觉他嘴唇惨白,没有一丝血色。解了盔头水纱,傅晨又轻轻给他揉太阳穴,揉了半晌,柳砚书终于活过来。 傅晨正要开口问,柳砚书抬手止住,撑着桌子要起身。他现在的脸色依旧很差,傅晨将他的手臂搭在肩上,也好借力将他拉起来。 柳砚书踉跄着走到厕所,哇地一声吐了。正当傅晨给他拍背顺气时,台前又爆出一阵好来。 戏正演到《巡营》一折,杨宗保在宋营设下绊马绳,杨延辉中招,被当做奸细擒回营中。其中看点乃是动作难度极大的“吊毛”——前扑空翻以背着地,以表示杨延辉人仰马翻之态。动作难度极高,稍有不慎则会窝着脖子伤及颈椎,乃至全身瘫痪。 穆凌霄的单腿“吊毛”亦是一绝,动作干净,翻得又高,观众们丝毫不吝啬自己的掌声,叫好声亦是一浪盖过一浪。 柳砚书把胃里东西吐了个干净,总算是舒服了些,严老师朝他叹气:“还是嫩了点。” 许霖铃也扮上了,唱的是《盗令、别宫》两折,眼下已无戏份,接过宋千峰手上的瓷杯端到柳砚书面前。 “谢谢。”柳砚书抬眼见是她,扯起嘴角笑了笑。 柳砚书那双桃花眼里盈了笑意,再轻飘飘往人面前这么一送,这谁遭得住?许霖铃庆幸自己粉扑得够厚。 一直等在角落的雷宇起身,路过柳砚书的时候,有个极低的声音飘出:“勒个头还要死要活,真是金贵少爷。” 柳砚书走了个神,只听清后半句,应道:“啊?” 雷宇没有再出声,理了理辫子,握着铁链上台了。 笑容僵在脸上,柳砚书心里纳闷,雷宇似乎对自己有很大的敌意? 李嘉乐今天上二国舅,戏不多,趁着休息的空档凑上来问:“他刚才说什么?” 柳砚书推脱道:“没听清。” “可能是夸你吧。刚才你唱的时候,他在后边听得可认真了。”李嘉乐补充道。 “行了行了,别夸他了,再夸他魂儿都要飞天上去,再晕一回我可接不住。”傅晨重新倒了杯温水端过来,“喏。” 李嘉乐吐了下舌头,乖乖闭嘴。 作者有话要说:毯子功:戏曲表演基本功。泛指训练演员掌握和运用翻、腾、扑、跌各项技艺的基本功夫。因演出时各种筋斗翻跳不能超越舞台台毯的范围;练习时为不致受伤,也都是在毯子上进行,故称毯子功。 掭头:演员卸妆时褪去盔帽及水纱、网巾。就是把勒头的东西都松开摘下来,也指演出时盔头掉下造成演出事故。 嘎调:指京剧唱腔里,用特别拔高的音唱某个字所唱出的音。相当于歌唱中飙高音飙到嗨c。 吊毛:又称吊猫,京剧演员基本功。演员手不撑地,向上纵身翻吊的筋斗,身体腾空后,两腿伸直并拢,向前翻跃,以脊背着地。戏曲毯子功的一种,文戏中常用的跌扑技术。——摘自百度百科 ☆、少年旧事 柳砚书本也没什么大事,只是勒头的时间太长,脑袋有点儿缺氧,缓过来就行了。后台能清楚的听到前边的声音,他便侧耳仔细听戏,手里杯子水一口都没喝。 台前杨六郎道:“拿住番邦将,升帐问端详,将番邦奸细压上帐来!” 惊堂木一拍,锣鼓点子一催,杨四郎该上了。 【大喝一声如雷震——】 “好!”柳砚书忍不住想鼓掌,手里杯子没拿稳,水撒了傅晨一身。 傅晨在旁边陪坐哭笑不得:“师哥诶,你这一听戏就忘了别人的毛病可该改改了啊。” 戏服不能洗,还好洒的是白水,柳砚书赶紧拿纸给他擦擦。 “他嗓子确实是好。”柳砚书道。 傅晨不乐意:“你也不比他差啊。” “……” 宋千峰今天本来没有戏份,但他主动申请来后台帮忙打杂,严老师也就同意了。眼下手头事情做完,他也到傅晨旁边坐下。 傅晨总喜欢拿手肘捅人:“喂,今天晚上一块儿上网去不?沈幽明也去。” 宋千峰皱眉,显然不太赞同。他老家连手机电话都用得不多,哪里还玩得到电脑。这东西对他来说根本没有吸引力。 话一出口却没有直接拒绝,而是问:“沈幽明礼拜一不似还有一出《锁五龙》?”宋千峰的普通话已经好了许多,只是时不时的还会冒出几个发音不准的字。本来唱戏时也有口音,他练得刻苦,硬是给掰过来了。 傅晨不以为意:“最近不一直都加训么,天天起早贪黑练得也差不多了,该放松放松。” 《锁五龙》是花脸重工戏,宋千峰荣获单雄信a角,沈幽明的罗成戏不多,主要负责出来挨骂。排练多少回,沈幽明就被骂了多少回“无耻小奴才”,一开始他还觉得憋屈真生气,后来就麻木了习惯了,甚至还有心思关心一下宋千峰骂得情绪对不对。每天这么练,沈幽明再是个好学生也有怨言,昨天拉着傅晨大吐苦水,约好今天散戏之后溜去上网。 柳砚书听着听着回过神来,拉拉傅晨的衣服:“突然想起来,我刚才在台下好像看见我妈了。” “老师和师娘不是说都不来吗?”傅晨猛的站起来,原地乱蹦,“在台上怎么不告诉我!啊啊啊,我刚才有没有呲花?” “没有没有。我妈又不会骂你。”柳砚书安慰道。 傅晨又说:“不行,我要是没唱好岂不是对不起师娘给我开的小灶。” 柳砚书惊讶:“嗯?你不是一直在学校……” 傅晨右手比了个“六”的手势,在耳边晃晃:“打电话啊。打了好几个,一个字一个腔给我抠的。” 柳砚书“哦”了一声,说:“那这次我妈要请你来家吃饭,你总不好拒绝了吧?” 之前一块儿读小学,傅晨经常到柳砚书家蹭饭。后来大了点,上附中了反倒不好意思去了。黎淑君邀请了好几次,他都以急着回家陪妈妈为借口推脱过去。 “哎呀!”傅晨一拍大腿,“那今天晚上就不去上网了。” 黎淑君来得低调,没往前面的教师席挤,而是随意找了个后排过道边的位子坐下。要不是柳砚书眼尖瞥见了,还真不好找。 散了戏,黎淑君来后台找他们,路上碰上许多老熟人,尤其是师妹严凤鸣,两人相谈甚欢。 柳砚书傅晨急匆匆卸完妆换好衣服出来,刚好撞见她在和严凤鸣叙旧。 黎淑君今天穿了一身长款暗色旗袍,没有多华美的绣花,只是领口衣摆的锁边加了一圈黑色回字纹,衬得她气质清雅。发型也是干净简单的盘好,插上一枚乌木簪固定,面上略施薄粉,耳旁坠着碧玉耳环,嘴角挂着盈盈浅笑。她今年四十多了,眼尾也有了细纹,可丝毫不显老态,倒是平添了几分端庄大气。像是上世纪上海租界里的大家闺秀走错了时空,却又与这里的气氛融合得极好。 剧场本就是黎淑君最熟悉的地方,她退出舞台许多年,眼中有一丝怀念的光芒。 “砚书这孩子很努力,就是怕他太辛苦了,练坏身子……”傅晨隐约听见严凤鸣道。 黎淑君连连摆手:“……不要紧的,在学校学习就是该刻苦一些,不然学不到什么东西的。” “也是么,当年我们学戏的时候条件可比现在差多了。他们功房里还有空调,也不用去沙泥地里翻跟头。” 黎淑君还想应和什么,余光瞟到站在走廊里的两人,便朝师妹道别,往孩子的方向走过来。 毫无意外的,傅晨被拉到柳家吃饭,被安排得明明白白。 黎淑君一双巧手张罗了一桌好菜,柳文书今天有稿要赶,没时间出门,直到吃饭柳砚书喊了好几声才把他从书房给请出来。四人在桌前落座,一派其乐融融。 黎淑君特意做了傅晨爱吃的小炒肉,还多放了辣椒。柳文书把盘子推到他面前,笑道:“尝尝这次的味道怎么样?” 傅晨吃一口菜扒一大口饭,吃得特别香,等把嘴里饭咽了,才连连称赞:“师娘做的当然好吃!比我妈手艺好到哪儿去了。” 黎淑君一听傅晨提到妈妈,欲言又止,表情一变再变才问出口:“你妈妈……最近怎么样?”生怕语气不对就揭了傅晨的伤疤。 尽管语气再轻,傅晨还是停住了夹菜的动作,垂下眼来。显然是想起了陈年旧事。 === 傅晨和柳砚书刚做同桌那会儿,压根没想着和这个标准乖宝宝做朋友。本来还偷偷藏人家课本想逗逗他,结果柳砚书一点儿不着急,古井无波的逗起来一点都不好玩。 那干脆就不理他了,傅晨每天自个儿玩自个儿的,上课拿着自己折的纸飞机打太空大战,下课去操场和其他男孩子滚成一团。柳砚书除了坐在位子上看书就是去老师办公室问问题,也不和别人一块玩,没劲极了。 傅晨有个丢三落四的毛病,总也改不了,今天没带笔明天橡皮又丢了,最后都是柳砚书主动借给他。一来二去,两人也没那么生疏。 那天早上,妈妈忘了给零花钱,傅晨没钱买早饭,饿着肚子来上学。到了第二节课简直头晕眼花,眼看着就要撑不下去。 柳砚书放下笔,很郑重的转过头问他:“你看起来脸色很差。” “就是饿的,没什么事。”傅晨趴在桌子上,一只手捂着肚子,听见咕噜噜一连串声响。 “给。”柳砚书变魔术似的递给他一样东西。 那是个包得很仔细的油纸包。现在装东西都用塑料袋,很少有人还用这么老派的包法。傅晨把折好的四个角打开,里边安安静静躺着五块桃酥,最上面那块碎成了两半,底下的都完好无损。 “我妈让我带来当零食的,我一个人也吃不了这么多。”柳砚书笑着说。 柳砚书自己一定不知道,此时的自己在傅晨眼中简直散发着普渡众生的圣母光环。这哥们儿就是上帝派来拯救自己的吧! 两人分着把桃酥吃了,刚好一人两块,碎的那块,一人一半。那是傅晨吃过最最好吃的桃酥,香甜可口酥而不腻,就那一次,让他惦记了好多年。 柳砚书过于优秀,性子又淡,比同龄人稍微成熟些,不爱和同学一块瞎闹。因此班上都是点头之交,没什么好朋友。傅晨呢,就自告奋勇要当他的好哥们。也不知道是不是为了天天蹭他零食吃。 “今后晨哥罩着你!”傅晨牛皮哄哄的拍了拍胸脯。 柳砚书轻飘飘一句:“你好像比我小几个月吧?” 傅晨一下卡了壳:“啊,啊啊?有吗……” 六一晚会柳砚书上台唱了段京剧,小孩子哪里懂这些,便有人在台下议论纷纷。什么“好难听”“赶紧下去吧”“讨厌”之类的字眼充斥耳畔。傅晨一言不发,起身扯住说得最大声的那个男生的衣领,一拳揍过去。 两个人打起来,闹得周围一圈都坐立不安,柳砚书在台上突然卡了壳。 【文凭着邓先生阴阳有准,武凭着姚皇兄保定乾坤。内侍臣摆御驾九龙口进,又听得后宫院大放……大放……】 原来的词是“大放悲声”,但是老师说不太符合节日气氛,让他改成“大放欢声”。他排练了好几次才把习惯改过来,这下一紧张,脑子里全成浆糊了。 傅晨被推得脚跟打绊没站稳,一脑袋磕在椅子上,当即磕掉了一颗牙,满嘴是血。 【又听得后宫院大放悲声!】 唱完这句急匆匆下台,径直冲向傅晨。傅晨却只是笑,捏着那颗牙给他看,还开玩笑说晃悠好几天了,今天可算掉了。 他身上还有几处擦伤青肿,柳砚书说什么都要把傅晨拉回家包扎。说是学校医务室只会涂红药水,不如他家里备的伤药齐全。 傅晨稀里糊涂的到了柳家,被热情招待了一顿饭。 傅晨长得挺秀气,人又伶俐,不皮的时候也挺招人喜欢,柳文书和黎淑君都很欢迎他来家里玩儿。傅晨也没客气,三天两头的就来柳砚书家写作业。 可是傅晨来柳砚书家这么多回,还从来没主动邀请他去自己家玩儿过。柳砚书越发好奇,直到傅晨生日那天。 作者有话要说:呲花: 演唱时因声带过力出问题出现嘶,劈不正常声音。就是破音啦~ 关于《锁五龙》:这戏特有意思,一群人排排站,轮流上赶着挨骂。花脸几段唱都痛快淋漓,整段才十来分钟,有兴趣可以找来看看。罗成的小生扮相特别好看(〃?ω?) 柳砚书小时候唱的那段是《上天台》,改词这事儿以前戏曲晚会真出现过,评价褒贬不一。 ☆、最难忘的生日 趁着傅晨的生日,柳砚书兴冲冲提议:“我去你家给你过生日吧!” “我家没什么好玩儿的……”傅晨想推辞,可想起自己生日妈妈应该也会做几个拿得出手的好菜,又改了主意,“你要是实在想的话,就跟我一块回去吧。” “好的呀。”柳砚书应下。 到了放学,两个小伙伴手拉着手一块儿往傅晨家里走。一路上傅晨难得的跟他讲起家里的事: “我爸经常出差,不怎么回家的,家里就我妈一个人,你不用紧张,她不对别人凶。” “就是对我凶那么一点点而已,谁让我是她儿子呢?我妈做饭的手艺和黎阿姨肯定没法比,但是还是能吃的,你不许嫌弃啊。” “我家还有全套的干脆面游戏卡,我偷偷攒了好久才攒齐呢!就藏在我卧室床底下,我妈不知道……” 柳砚书认真听着,时不时点点头。 言语间,已到了楼下。这一片是很有年代感的老式筒子楼小区,最高才6层楼,没有电梯。傅晨领着柳砚书边爬楼梯,边道:“我家在顶楼,有点难爬。” “没关系,我不累。”柳砚书从小练功,体力好得很,这几节楼梯还算不得什么。 到了防盗门前,傅晨满怀兴奋的拍门:“妈我回来啦!还带了朋友来!” 等了半分钟,里边没人应。 “应该在厕所没听见。”傅晨加大拍门的力度,扯开嗓子喊:“妈!是我!给我开个门!” 嘭嘭嘭,嘭嘭嘭!砸门声吵得人心烦意乱。柳砚书问:“你书包里放钥匙了吗?” “忘了带没带,我找找。”傅晨从肩上取下书包,粗鲁的扯开拉链,把里面的书本都一股脑倒在地上。像是有什么东西一直绷着他的神经,在催他加快动作。 门里依旧没有任何动静。傅晨把书包倒过来狠狠抖落几下,终于把卡在夹缝里的那片钥匙抖了出来。 开门的时候,傅晨的手指莫名的开始颤抖起来。 插了好几下才对准锁眼,锁芯轻轻咔哒一声,吓了他一跳。 屋子里一股刺鼻的气味扑面而来。 “妈?!”不算大的房子里竟然也有了回声。声波在房间里横冲直撞,最后还是落回傅晨耳朵里。 客厅,卧室,都没有人。等看清楚厨房里的情景,傅晨的头皮嗡的一下炸了。 血,到处都是通红的血!妈妈躺在血泊里,像是睡着了。手腕上深深的一道刀痕,连皮肉都翻了出来,血迹在伤口处结起痂。 傅晨的视野里只剩下刺眼的红,除了视觉,其他五感集体罢工,任凭柳砚书怎么叫,他都置若罔闻。脑子里嗡嗡直响,柳砚书的声音像是从极远处传来,一句也听不清。 双脚发软,他强撑着膝盖才没让自己倒下去。傅晨冒出一个想法:这是梦吧? 揉揉眼睛,再睁开,眼前依旧是那片梦魇般的红,简直要灼伤他的眼睛。他突然惊醒,跪着扑过去,一把抱住地上的人。过凉的体温冷得他一个激灵,傅晨脑子里都断了路,只顾得大喊:“妈?妈!!!你怎么了啊?!” 柳砚书也吓傻了,还好摸到了口袋里的手机。 十分钟后救护车和柳家父母同时赶到。小小的屋子里一阵兵荒马乱,又是医生又是护士围着傅晨妈妈做急救。最后因为楼梯太窄楼层太高担架抬不上来,由柳文书把人背下6楼。 傅晨扶着门框瘫坐在地上。已经没有人再管床底下那盒游戏卡了。门口散落的课本也被踩得书页飞散。 这一定是他这辈子过得最糟糕的生日。 柳家父母不放心傅晨一个人,把他带回了柳家。 黎淑君听说今天是傅晨生日,做了许多好菜,还有他最喜欢的小炒肉。傅晨只顾闷头扒饭,不断吞咽。他心里像是被挖掉了一大块,空落落血淋淋,怎么填都填不上。 他嘴里塞满了米饭,抬头看着柳文书黎淑君两夫妻还有坐在身侧的柳砚书,突然号啕大哭。 哭得极其难看,呜咽从喉咙里挤出来,混着眼泪淌了满脸。黎淑君怎么哄都哄不住,越是轻声细语,他哭得越凶。 爸爸常年不在家,妈妈就是顶梁柱,在傅晨心里妈妈就是超人,是信仰。可今天,她却倒下了,孩子心中树立了这么多年的信念轰然崩塌,心口处似乎有东西碎裂的声音。 傅妈妈在重症监护室里抢救了一个星期,傅晨也大病一场,一周卧床不起。高烧烧得他说胡话,拉着柳文书的袖子喊爸爸。 一氧化碳中毒加上失血过多,所幸争分夺秒,医生从死神手里抢回一条命来。傅家没有人来,黎淑君只好先垫付了医药费,又请了护工,自己每天去医院探望一次。 傅妈妈醒来时,黎淑君正在床前坐着。 “小晨呢?”沙哑着喉咙,她吐出第一句话。 “我是傅晨好朋友的妈妈,他现在住在我家。他一直有人照顾着,不用担心。” “多……多谢……”傅妈妈眼里泛起薄雾。 两个女人彻夜长谈。 黎淑君走出病房时,长叹一声。天地熔炉,你我皆是苦命人。 傅妈妈姓刘,祖籍星城,跟着丈夫迁来沪市。男人在外跑生意挣钱养家,女人在家相夫教子。可男人却在外另有了新欢,这次回来逼她签下离婚协议。儿子抚养权归她,财产一分也没有。等那男人走了,她做饭时越想越绝望,这才一冲动,做下傻事。 傅晨养病期间一直住在柳家。柳文书带他去医院检查才发现他身体底子特别虚,从小体弱多病。 考虑再三,柳文书问他愿不愿意跟自己学戏,和柳砚书一起练功,至少能强身健体。 傅晨懵懵懂懂,点了头。仅仅是敬了杯茶,头也没磕就算是拜师了。 傅晨病好之后,还回过一次家。这下才看见桌上放了个包装精美的小盒子,应当是上次回家之前就有的,他没心思注意。旁边摆着一张小卡片,“祝我的乖儿子生日快乐。” 拆都懒得拆,直接扔进垃圾桶。仿佛多看一眼都脏了视线。 他浸湿抹布,把厨房里氧化成棕褐色的血迹一寸寸擦干净。他擦得极其用力,一下一下像是要把过去的记忆从脑子里撕扯去除。 收拾好简单的衣物和日常用品,傅晨背起沉重的书包,轻轻带上门。 傅妈妈住院一个月,傅晨就在柳家住了一个月。与柳砚书同吃同住,一块早起喊嗓练功。柳文书很是喜欢这个小徒弟,悟性高又聪明,嗓子也不错,是块学戏的好材料。 出院后,傅妈妈重新找到一份临时工,工资勉强能够糊口。柳家本来想把傅晨留下多住一段时间,也算是给她减轻压力,可傅妈妈执意不肯,将傅晨接了回去。 由于中毒伤及脑部,傅妈妈的记忆力大不如前,给人当收银员时常算错帐,被开除后又当了服务员,又总是因为上错菜被客人骂得狗血淋头。 这些话,傅晨在口里转了一圈,又咽了回去。只沉默了几秒,他从饭碗里抬起头,弯着眼睛笑咪咪道:“她现在挺好的,找了新工作。还时常跟我问起您呢。” 黎淑君点点头,自知不该多问,赶紧扯开话题。饭桌上的气氛重新欢快起来,像是一家四口稀松平常的吃了一顿晚饭。 窗外升起一轮圆月,无言撒下清辉,树上麻雀扑棱着翅膀,成群结队的归巢。 === 转眼之间,傅晨和柳砚书已经在附中呆了三年。冬去春来,两人已满十四岁。 那天下完晚功,傅晨拉住沈幽明:“药店几点关门来着?” 沈幽明眼睛一转:“十点吧……。” 傅晨一看表,九点四十,不禁凝重了表情。 沈幽明问:“有事啊?” 傅晨摆摆手:“你回寝室吧,我出去一趟。” 说完披上衣服就往围墙跑。翻出围墙就是网吧所在的小巷,药房和网吧不是一个方向,得跑出巷子经过校门再到马路对面去。距离算不上近,时间挺紧,傅晨加快了脚步。 这几天师哥咳得厉害,嗓子还哑,他得去买点川贝枇杷膏。柳砚书从小只吃这个管用,别的都不好使。 初春的夜里气温还是很低,寒风剐在脸上跟小刀子似的。跑的太急,冷空气灌进肺里,绞得满嘴都是血腥味。 傅晨赶到的时候,药店快打烊了,老板娘关了店里的灯,正往下拉卷闸门。 “等会儿!!”傅晨一个箭步冲上前,肩膀扛住卷闸门,不让它落到底。 “阿姨,您先卖我瓶枇杷膏再关门行吗?”傅晨充分发挥大眼睛的优势,对着老板娘呼扇呼扇好几下,一副乖巧可怜的模样。 老板娘见他语气诚恳,心一软答应了。 傅晨手里捏着那瓶枇杷膏又赶紧往回奔,回去的路上顺着风,脚步都好像轻松了许多,脸上忍不住泛起笑意。 十四岁的少年直率得很,没什么乱七八糟心思。柳砚书与自己最亲近,那就掏心窝子对他好。翻山过海,在所不惜。 如此而已。 依旧是从围墙翻进校园,穿过铁丝网围住的废旧教学楼,爬入宿舍铁门,直奔307。 那瓶枇杷膏立在桌上的时候,瓶身上还带着傅晨的体温。他一路上怕磕碰着了,就一直攥在手里,都给捂热了。 宿舍已经熄灯,柳砚书在被窝里躺好,都准备睡了,听见声响立马坐起来。 柳砚书吃惊:“你不是去网吧通宵了?” “……喝一杯这个再睡。”傅晨取下瓶盖上的透明小量杯,借着月光给柳砚书倒上,塞进他手里。 今晚的月亮很圆,月光清冷冷的投进来,打在傅晨的侧脸,连带着眼睛也反射出灼灼的光。 柳砚书突然觉得有些刺眼,悄悄避开那道视线。 ☆、游龙戏凤 多亏了傅晨的药,柳砚书的嗓子很快恢复如常,所幸没有耽误接下来的演出。 最近要搞“送戏下基层”活动,要去敬老院演出,柳砚书是肯定得去的。 整个57班都在演出小分队里,只是选哪里出戏还没有定下来。 选戏是门大学问,要讲究合适的场合选合适的戏文。像这种去敬老院慰问的,就不能选个什么《龙凤呈祥》《群英会》之类的大戏,先不说主角加龙套这么多人戏校的小分队能不能凑齐,就是凑齐了呼呼啦啦十几人往那一站,又是靠旗又是翎子,台上塞不塞得下还是个问题。这么大张旗鼓的来一出,劳神费力,刀枪棍棒万一再把老人家给惊着,那就得不偿失了。所以像这类场合多是选择参演人数较少易于演出的剧目。 正上文化课呢,一个纸团飞过来砸中柳砚书的脑壳。打开一看,傅晨歪歪扭扭的字迹写道:“严老师让我跟雷宇宋千峰唱智斗,不想唱啊!!!”连打了三个感叹号,还画了个愤怒的小表情,显然满脸不乐意。 柳砚书拿起笔端端正正的给他回:“那你想唱什么,我看能不能跟老师说说。”写好后,他把小纸条抻平对折两下,折成一个长条后又翻折成了四方形的小块,偷偷给傅晨扔回去。 没多久又是一个纸团子飞过来,这次柳砚书一把接住,还好没砸着别人。 “想和你唱游龙戏凤~” 柳砚书震惊的把这八个字连带着波浪线看了三遍,确认自己没有看错,抬头朝傅晨瞪过去。 这可是出粉戏!全程都是主角二人在调情互撩,你居然想唱这个? 傅晨丝毫不怯的把眼神递回来,还右眼一眨送了个秋波。答案是肯定的。 真不知道这小子整天想的些什么,满肚子坏水!柳砚书心里暗自腹诽。 一下课,傅晨靠在柳砚书桌边,手肘撑着桌面,调笑着问:“师哥,考虑得怎么样了?” 柳砚书看着离自己越来越近的大脸,默默把脖子往后缩了一点点:“……我不会这出。” 傅晨一下拆穿他:“我刚问的穆凌霄,她怎么说你们学过?该不会是师哥你不敢唱吧?” 柳砚书被他戏谑的眼神盯得不安,心想反正也不是跟别人,难得冲动一回:“唱就唱!” 去敬老院的慰问小分队在正式演出之前还得由老师审核,看这些节目拿不拿得出手。 两人没换行头清唱,柳砚书看傅晨穿着t恤裤衩分明是个大男孩,怎么都入不了戏。 傅晨倒是轻松,拈起兰花指唱道:【月儿弯弯照天下,问声军爷你哪里有家?】 柳砚书接:【凤姐不必细盘查,为军的家住在那天底下。】 傅晨假意生气,蹙起眉:【军爷做事理太差,不该调戏我们好人家!】 柳砚书拿手指了指傅晨耳畔:【好人家歹人家,不该鬓边斜插海棠花。扭扭捏捏实可爱,风流就在这朵海棠花。】 “停。”李老先生抬起扇子打断,“都停了!” 柳砚书对这位先生又敬又怕,赶紧闭嘴乖乖站好。 “傅晨……还凑合。柳砚书你唱的是个什么东西?!”李老先生训人总喜欢先反问对方,但是这时最好不要搭话,让他自己把话说完,否则会被训得更惨。柳砚书低头不语。 “正德皇帝就是块木头!你来梅龙镇干嘛的?是来开会啊?是来寻花惹草调戏小姑娘的!你这木头疙瘩似的,分明是出凤戏游龙!” 柳砚书被骂得满脸通红,老生组后面传来有人偷笑的噗嗤声。 “雷宇你笑什么笑!”老先生拿扇子指向人群,“你那刁德一也不怎么样,整个一地下党接头!还笑人家!” 话锋一转,老先生摸了摸下巴,低声道:“不应该啊……当年你爷爷就是这戏唱出的名堂,你怎么半点没学到?” 旁边严凤鸣也发了话:“答应你俩一块儿唱这出是我一时心软,要是下次审核还是这水平,傅晨你就给我乖乖唱阿庆嫂去!” 这几天柳砚书都苦恼得很,这出戏实在是不难,总共才两个人,唱腔大部分是四平调,中间一段流水板,又没有打戏又没有大段念白,本应该很好演的。可是怎么就找不到调戏的感觉呢? 傅晨边扒饭边道:“哎呀师哥你就是性格太老实了,调戏女孩子都不会。”白长了一副风流公子的好皮囊,一双含情目全用来看书搞学习了。整天老神在在跟个仙儿似的,七情六欲都没有,脚尖不着地。 “要不,周末我们去请教我爷爷吧。”柳砚书捏着筷子,下定决心。 === 夏末,空气里还有未散尽的暑气,蝉鸣阵阵不绝于耳。花白头发的老人一身老式白衬衫,鼻梁上架着一副金丝边眼镜,端正坐在案前。桌上笔墨纸砚一应俱全,香炉幽幽散着紫烟,只见得老人修长的手指捻住笔杆,秀丽而不失苍劲的蝇头小楷自笔尖倾泻而出。抄完一张,老人搁了笔,不紧不慢地把纸拈起来吹吹,再放置一边,静候墨迹干透。 正要蘸墨再次起笔,屋外传来一声唤:“爷爷,开饭了。”老人这才拉开藤椅,出了书房。 柳砚书难得来一次,奶奶高兴得赶紧出门买菜,做的全是孙子爱吃的。 傅晨虽见过几次老爷子,却是第一次来爷爷家里,环顾四周,墙上处处都挂着水墨字画,木质雕花架上立着几柄玉骨折扇,桌上摆着全套的紫砂茶具,处处透出文人墨客的书卷气。 柳砚书在客厅厨房忙里忙外,又是端菜又是摆筷子,见爷爷来了,面上浮起浅笑:“今天有您最爱的清蒸鱼。我爸昨天刚钓回来的,新鲜着呢。” 这文雅老人便是柳砚书的爷爷,柳家第三代柳一青了。年轻时也是红极一时的名角儿,又上过春晚,全国上下少有不知道他的。只是后来不知怎的,柳三爷突然隐退,移居海外,这一去就是十八年。亏得昔日旧友千求万求,以柳派传承为邀才终于将他老人家请回国来。可是他这一来一回间已然错过了京剧生涯中最巅峰的那段年华,柳老爷子索性只教弟子,不再登台。 柳砚书知道爷爷性子,随性散淡,若是他乐意能与你一折戏聊上一天一夜,若是没兴致那便是半句多话也不愿听的。上下打量一番,柳砚书确定今天爷爷的心情还算不错,身周都散发着轻松愉悦的气场,方才开门出来的时候似乎还低声哼了几句“这一封书信来得巧”。 看来,时机正好。 柳砚书欠身把主座的椅子拉开,等爷爷落座之后才转回自己的位子上。柳老爷子显然对这个孝顺孙子很是满意,看着与自己年轻时有五六分相似的眉眼暗自欣喜。 柳砚书见爷爷动了筷,这才开始吃饭。心想着怎么把这事提起来,这饭也吃得不大踏实。 倒是老爷子先开了口:“听文书说,下礼拜你们戏校要去养老院演出?” 柳砚书忙答:“是,我们正搞送戏进基层活动呢,下个月还得去几个社区和幼儿园。” 柳老爷子轻轻点头:“不错。你这回上哪出啊?” 柳砚书倒有点不好意思了,绕了个弯子:“想开拓些新戏路,就没唱咱家祖传那几出了。养老院地方小,也唱不了什么大戏……” “也是,得选点好演的。”柳老爷子接口道。 柳砚书还是老实交代:“……我们打算唱游龙戏凤。” 柳老爷子闻言,眼睛在两人之间来回扫过,挑起眉毛,表情意味深长。 “跟晨小子一块儿?” 傅晨硬着头皮点头。 老爷子看他这么紧张,笑起来:“戏校没教这出么?” “学是学了,但是总差点儿意思。这不是听说您当年这出戏最有名了嘛,就来请您给说说。” 当年老爷子跟荀派某老艺术家合作在北京、上海、天津、武汉四地巡演,次次满场满座,几乎一句一个叫好,老爷子将柳派儒雅风流潇洒俊逸的特点发挥得淋漓尽致,一度被称为“史上最帅正德帝”享誉全国。 老爷子笑着摇摇头:“昔日龌龊不足夸。我都是个糟老头子咯。” 奶奶在一旁打趣道:“那也是个帅老头。” 吃完饭,收了碗筷,老爷子开始给两人说戏。他拉住柳砚书的手,语重心长道:“你啊首先得进入人物,相信人物。上了台你就是朱厚照,他就是李凤姐,没有什么傅晨柳砚书。” 柳砚书点点头,心里模糊懂个大概。 “明白这个就好办了。你心里得有信念,这戏的信念是什么呢,就是你一看李凤姐这么娇憨可爱,就喜欢上她了,想逗一逗她,就这么简单。你得打心底里相信自己喜欢眼前的人。来,你带着这份喜欢再从头来一次。” 柳砚书深吸一口气,盯着傅晨,心中默念:“我喜欢他,我喜欢他……” 作者有话要说:关于《智斗》:样板戏《沙家浜》选段,由青衣老生花脸合作出演。主要讲阿庆嫂沉着机智与反派刁德一巧妙周旋掩护新四军伤病员的故事。 关于《游龙戏凤》:又名《梅龙镇》,原来是一出粉戏(色咳咳情戏)被禁演,建国后删去露骨台词,重新演出。其实现在的词也还是很污,除了文中提到的还有很多处~李凤姐和正德帝撩来撩去,简直就是一出偶像剧,看得人少女心萌动o(≧v≦)o ☆、春心萌动 傅晨那厢眼波流转,拈着兰花指娇嗔道:“我与你斟酒,你为何着了我手一下?” [注:着zhao,京剧中方言动词,意思类似于招,挠,搔。] 柳砚书像是被那含情脉脉的眼神烫了一下,霎时像换了个人,双手一拍,掌心相叠又翻看几下:“噢噢……为军的这几日不曾跑马射箭,指甲长得长了,着了大姐一下这也无妨紧要啊。”桃花眼里带着笑意,幽幽的朝人望过来。 见面前人终于入了戏,傅晨暗自送一口气,伸出手来:“我们女孩儿家指甲也是长的,怎么就着不到你呢?” 傅晨手指纤长,交叠翻转间灵活又婀娜,柳砚书的眼睛忍不住跟着他的手上下翻飞。三年前刚入学那会儿,傅晨还被严凤鸣训过手型像鸡爪。他不服输,便只要手空着的时候就抻筋骨练指法,就连上文化课手都偷摸在桌底下翻来覆去。 老爷子看着两个少年青涩的调情,一来一往间也擦起了火花,不禁唏嘘。想起当年自己初出茅庐,也是由那位老艺术家带着才渐入佳境,可如今怹老人家却早已西去…… “怎么,军爷叫我着?”傅晨扭着帕子,羞涩道。 柳砚书上前几步,直直伸出双手:“着!” 傅晨面露喜色,连语调也向上扬起:“好!如此我就——” 正德帝悄悄将手指立起,想要逗弄李凤姐一番。 “啊不着了不着了……” 柳砚书学着傅晨平常的语气,带着几分笑意道:“为何不着啊?” “我还未曾着下去,你就翘起来了。”李凤姐撒娇似的抱怨。 “好,将手放平些。”柳砚书语带宠溺,低声哄道。 李凤姐眼睛一亮,霎时顾盼生姿,葱根似的手指在柳砚书手上一触即离。几次三番,如游蜂戏蝶。正德帝紧追不放,一把捏住如玉的指尖。 手指彻底交叠相握的时候,柳砚书一抬眸,刚好对上傅晨笑盈盈的眼睛。呼吸一滞,心跳倏地乱了,像有人举着铁锤往他心上砰的一砸,砸得他眼冒金星。 我这是怎么了? 血气噌噌冲上头顶,脸红一路窜到耳尖,他平常和傅晨亲密接触的时候也不少,怎么今天的心就乱了? “呀呀……啐!”傅晨假意挣扎两下,手腕却被死死握住,抽不出来,“师哥,你倒是撒手啊?” 柳砚书如梦初醒,连声道歉。心跳依旧如擂鼓,他偷偷摸了一把自己耳尖,滚烫。 傅晨看他脸红,起了逗弄心思,戳戳他左脸笑道:“别这么不好意思嘛,军爷~” 柳砚书心里一团乱麻,还没整理好思绪,傅晨指尖冰冰凉凉的戳过来,吓得他猛地后退一步。 老爷子看出不对:“砚书怎么心不在焉?都来喝口水再练。” 奶奶给递上两杯温水,柔声道:“是该歇会儿,这都练一下午了。” 柳砚书猛灌了一大口水,盯着白瓷杯里的水波纹,咳嗽几声,心跳终于平复了些。 === 一星期后,小分队进敬老院演出。许霖铃替了傅晨原来的《智斗》,沈幽明《飞虎山》,中间再有其他班级的几个节目,最后《游龙戏凤》大轴。 演出完毕全体演员到前台谢幕。 台下掌声雷动,老人们都是懂戏的,流连场内迟迟不愿离去。 有位须发皆白的老爷子,拄着拐杖颤颤巍巍往台上走。柳砚书见他还架着酒瓶底似的镜片,忙上前搀住。 老人家一把抓住柳砚书小臂,力道却大得惊人。视线从镜片上方锁住柳砚书,眼里早已热泪盈眶。七八十岁的老人满面晶莹,难以置信道:“柳三爷……” 柳砚书有些慌忙,生怕老人家太过激动伤了身子,低声道:“我是姓柳,但是……” “二十六年了!”老人家双手攥住柳砚书的手掌,大力摇晃,“您有二十六年没有上台了……我掐着指头算着的!” 高扬的语调忽的沉下来:“有生之年,竟能再见您一面,我就是死也无憾了……”竟又怔怔落下泪来。 护工们见老人家脸色通红,连呼吸都急促起来,忙上前架住,劝道:“您认错人了……这是人戏校的学生。您还是赶紧回房休息吧!” 老人家被拉走之前,仍不愿撒手,语重心长朝柳砚书嘱咐:“孩子,好好唱!定能成角儿……小杨你慢点儿!我再说一句……” 眼见老人家被扶出礼堂,柳砚书朝那背影深深鞠下一躬,以自己才能听见的音量说: “我会的。” === 今年春天以来,柳砚书的嗓子时常不痛快,反反复复始终没有好利落。直到夏至过后,彻底哑火,倒仓了。 原本青春期变声没什么大惊小怪的,可对戏曲演员来说是一到大坎,万一变声坏了嗓子,就功亏一篑,白白吃苦这么多年。 倒仓期间,柳砚书不便开口唱戏,就越发刻苦的练起身段,甚至跑去隔壁武生组蹭课。 傅晨嫌他吃饱了撑的,大夏天自己找罪受。柳砚书每天下了晚功还要自己再加一个小时,他可不想跟着一块受苦。 “沈幽明,上网去啊!”傅晨换下功服,往肩上一搭,高声道。 沈幽明正在穿鞋,忙抬头:“等会儿我!” 这三年里傅晨摸清了学校附近所有的黑网吧,哪家位置最多、哪家网速最快、哪家提供小零食都门儿清。沈幽明不幸被带坏,也学着晚上跟他爬墙上网。李嘉乐也跃跃欲试,只是一直苦于身材障碍爬不上墙未能成行。 从学校围墙翻出去就是小巷,顺着巷子往里走有一排居民自建的小楼房,避开楼梯口的摩托三轮车往上走到三楼,就到了这一片最大的黑网吧。不用身份证,交钱就能上,戏校和旁边职高的学生都喜欢来这儿。 傅晨和沈幽明下了晚功就往这奔,来晚了害怕没位置。一路小跑到了门口,有个长相成熟,穿着破洞牛仔裤的小青年,正蹲着抽烟。看模样十七八岁,下巴上还有点胡渣。 “林哥!”傅晨笑得明媚,一把搂上那人的肩,熟络的锤了一拳,“今天来得挺早啊?” 那人回他一拳:“我昨晚上就没回去!里头太闷,出来抽根烟。” 这是傅晨在网吧认识的朋友,大家都叫他林哥,似乎在职高还有点势力。傅晨从口袋里摸出烟盒,送到他面前。 林哥抽出一支夹在耳后,大拇指往上抬了抬:“让人给你俩占了位置。” “多谢啦!下回一块打游戏,一定带你上段!”傅晨拉着沈幽明窜上楼。 又和几个“刘哥”“李哥”打完招呼,两人顺利上机。 沈幽明看着傅晨左右逢源,心生好奇:“他们比咱们大吧?怎么这么给你面子?” 傅晨端起桌上的大玻璃杯子喝了口茶,压低声音道:“外头抽烟那个是他们的头儿,我帮他打过几盘游戏。林哥讲义气非得认我当兄弟,就……这样了呗。” “厉害啊你。”沈幽明瞟他一眼,语气上挑。 傅晨推他一把:“得得,别埋汰我了。快上号!” 眼看就要熄灯,宋千峰见上铺的人迟迟未归,问:“他们两个去哪里了?” 李嘉乐放下手里的薯片,双手在空中弹奏一番:“练钢琴去了!” “什么?”宋千峰不解。他们学校明明没有钢琴课啊? 柳砚书好心解释道:“这动作是敲键盘呢,他们去上网了。” “别等了,估计今儿通宵。”李嘉乐摆摆手,示意宋千峰赶紧关灯。 === 倒仓这事吧,每人的持续时间都不同,像柳砚书,足足三个月了还一点不见好。 “新苗杯”开赛在即,柳砚书肯定是没法上了,老生组选送的雷宇。旦角组严凤鸣力排众议推了傅晨。 没人搭戏独自上台,这还是生平头一遭。傅晨难得的紧张起来。他的唱功出色,身段也练得不错,可综合起来并无特别出彩之处,拿奖的把握并不太大。 机会来之不易,傅晨兵行险招,竟开始练跷功。建国前踩跷流行过一阵,可现在已经鲜少有人能演。练功时要在脚上绑木质小脚,模拟缠足行走,比踩高跟鞋更如履薄冰。 柳砚书刚听到这个想法,开口便是:“你疯了?” 傅晨边往腿上绑沙袋边说:“没啊。严老师同意啦。” 柳砚书震惊:“严老师也疯了?” “哎嗨嗨,别瞎说啊,这主意还是严老师给我出的。” 严凤鸣这几年对傅晨的看法有所改观,见他资质确实不错,又是唯一的乾旦,难免用心一些。 练了半个月,跷功还未练好,先磨了一脚大水泡。傅晨坐在床上抱着自己脚丫长吁短叹,突然从底下飞上来一支药膏。 “早晚各涂一次,别嚎了。”柳砚书坐在自己床上,提醒道。 “师哥我爱你啊啊!”傅晨从上铺伸出个头来,“……顺便给我递根棉签呗?” 柳砚书:“……” 比赛日期定在暑假,傅晨为了练功,申请了留校。 “这么拼?”沈幽明收拾东西准备回家,随口问。 “那可不,严凤鸣好不容易重视我一回,可要给她看看小爷的厉害!” 柳砚书也要回家,寝室里只剩宋千峰和傅晨两个人。宋千峰离家太远,正好也满了十六岁,打算找个暑假工。 “练功悠着点,比赛那天我来给你助威。”柳砚书拍拍傅晨的肩。 “那我可等着你啊。”傅晨勾住他脖子,扯起一个好看的笑。 “咳。我爸车还停在楼下,我先走了。”柳砚书拉着行李箱落荒而逃。 作者有话要说:倒仓:戏曲演员在青春期发育时嗓音变低或变哑。其实就是每个男生都会经历的变声期~ 文中柳三爷指柳一青。柳家五代:柳玉竹,柳翠竹,柳一青,柳文书,柳砚书。梨园行有继承父辈名字的习惯,别看错啦。 大轴:最后一个节目。压轴则是倒数第二个节目。 ☆、一蹶不振 傅晨平时看着吊儿郎当,到了正事上倒是一点不含糊。暑假里卯足了劲练功,就为了冲刺“新苗杯”。 跷鞋都磨坏好几双,鞋尖都被破裂的血泡浸透了,结成红棕色的污渍。 终于到了八月,比赛当天。柳砚书早早到后台给傅晨上妆勒头。他今天唱《金玉奴》,粉衣裳黑肚兜,水钻头面随着动作一晃一晃。 绑好跷,傅晨到侧台候场。柳砚书不放心,跟到侧幕条边上看。 主持人报幕,正式上场。 傅晨拎着帕子,娇声念起定场诗:“青春整二八,生长在贫家,绿窗春寂静,空负貌如花。” 评委们见他扮相漂亮,嗓子又甜,不禁多看几眼,视线往下,一路落到脚尖,惊诧的挑了一下眉。 傅晨在台上看得一清二楚,心里暗喜,果然要有着特别的东西才能被另眼相看。 道过念白,他从椅子上起身,单是几个身段,就已经赢得了一阵掌声。傅晨心里略略放松。 【人生在天地间,原有俊丑。】 开嗓第一句,四平八稳,没有冒调。柳砚书在台侧吐了一口气。 【富与贵贫与贱何必忧……愁。】 傅晨唱到“忧”字,本应该拉长音,却戛然而止,空了一板,直接唱了“愁”。柳砚书攥紧拳头,今天怎么回事?嗓子不痛快? 傅晨自己也发现了,声带似乎不像从前那么听话,无法完全控制住发声,出来的声音都发飘。 【老爹爹……】 这一声彻底破了音,呲花是场上大忌,傅晨一下慌了神。心里不安便习惯性的往侧幕条瞟,柳砚书朝他摆手,示意别担心继续唱。 可这一下破音破得太厉害,之后出来的声都变了调,嘲哳难听得很,傅晨更急,甚至在台上咳了一声,试图清清嗓子。那声咳嗽被话筒无限放大,全场都能听见。 心态一但不稳,后来就接连失误,连着破音好几次,到最后干脆忘了词,愣在台中央。 台下观众丝毫不给情面,傅晨人生中第一次被喝了倒彩。 这对一个戏曲演员来说简直是极大的耻辱,傅晨耳边响起一阵比一阵高的掌声,每一下都像抽在自己脸上,啪啪作响。 剧院里空调开得很足,甚至有点冷,傅晨从头皮一路凉到脚尖。 评委们眼看着这位小选手转身冲下台,一去不返。 柳砚书在另一侧,傅晨一闪就没了影,只好回后台追。 找遍各个休息室化妆间都找不到人,柳砚书心急如焚,无头苍蝇似的乱窜。 主持人及时上来控场,让下一位选手上台。好在没有耽误进程,比赛仍在继续。 已经没心思管什么破比赛了,前头唱什么也不听了,柳砚书一间一间的敲门,把后台几乎要翻个底朝天。 台前的比赛已经结束,在欢快盛大的背景音乐中主持人宣布起获奖名单。 当然没有傅晨。 领过奖,众人散去,就连化妆间里的选手们也卸完妆收拾好东西走了,傅晨还没有出现。 柳砚书压着急喘的胸口,奋力拉开消防楼道的铁门。 里面一片漆黑,只有一个“安全出口”的小灯牌散发着绿阴阴的光。墙角依稀有一个蹲着的身影。 柳砚书打开手机屏幕,想要照亮。 “别开灯!”傅晨就连这句也是破音的,颤抖着声调,一把打掉他的手机。 柳砚书双眼逐渐适应了黑暗,捡起地上的手机,蹲下来柔声道:“别管这破比赛了,我们回家吧。” 傅晨的情绪一下决了堤,死死抱住柳砚书,胸口贴着胸口,不留一丝空隙。 他一言不发,柳砚书甚至可以听到胸膛中的心跳。傅晨将头埋进柳砚书颈侧,深吸一口气,吐出来时气息都带着颤。 他平常面上总带着笑意,那层玩世不恭的模样就像是他的护盾,将他真实的情绪藏得半点不露。 一个多月的努力都功亏一篑,柳砚书能懂他的崩溃。 感谢这片黑暗,保护了他最后那点尊严。 === 从比赛回来第二天,也不知是不是消防通道里的阴风与冷气过于厉害,大夏天的,傅晨竟得了重感冒。嗓子完全失声,一点声音都发不出来。 折腾了一个多礼拜鼻塞头疼才有所好转,可这声音却依然没法听。 就在这种窘迫情境下,傅晨开始了漫长又痛苦的倒仓生涯。 一口公鸭嗓别说是唱戏,就是说话都跑调。比起柳砚书,傅晨这样的情况实在是算非常严重。 青春期的男生开始身体发育,身高增高,喉结变大,下巴逐渐冒出胡渣,一步步向男人发展。 这一件件事对于乾旦傅晨来说,一点也欣喜不起来。 他本来成绩就不算拔尖,靠唱功把其他几项的评分拉高了许多。这下嗓子一废,成绩直线下降,眼看着要吊车尾。 傅晨一蹶不振,甚至连戏课也不愿意去了。 严凤鸣亲自来寝室把他叫去办公室谈话,郑重地建议他转行当。 傅晨扒了扒鸡窝般的头发,说:“我再想想。” 许霖铃跑来找柳砚书,说傅晨今天没来旦角组训练。柳砚书放下书,又去找人。 这次是在学校,他知道傅晨会躲在哪儿。 铁丝网围住的废楼杂草丛生,几年来也没见动工,傅晨柳砚书就把这儿当成秘密基地,别人都不知道。 柳砚书扒开草丛,走进废楼,硬是被浓烈的烟味呛得停住脚步。 傅晨靠着柱子,在青烟缭绕间吞云吐雾,满地都是烟头。 柳砚书怒火中烧,冲到他面前,抢过烟蒂:“你嗓子还要不要了!”也就是在傅晨面前,他不是那个稳重老成的大家公子,仍是个喜怒表于形色的小少年。 傅晨苦笑,哑声道:“我都这样了,还能再差吗?” 柳砚书见不得傅晨这副颓废样子,一把揪住他的领口:“你看看你现在!不就是倒个仓吗?” 傅晨像是听到了什么极大的笑话,学着他的语气:“不就是倒个仓?严凤鸣说我以后都唱不了旦角儿了!让我转行!” 柳砚书愣住,手上力道松了些:“转……转行?” “哈哈哈哈……你说好不好笑?”傅晨那双凤眼锁住柳砚书,“当初进戏校,他们让我改旦角,我改了,如今又要变!我这几年是白瞎了吗?” “不是……”柳砚书一时不知如何接话。 傅晨笑得粲然,却看得人心酸:“师哥,我没法跟你搭戏啦……” 蝉鸣中,榕树下,两个孩子小拇指拉拉勾,用稚嫩童声定下的誓言,似乎还回荡在耳边。 柳砚书急忙缩回手,道:“倒仓总会过去的,又不是每个人都会倒坏嗓子,没准你……” “行了。”傅晨伸出两根手指抵在柳砚书嘴唇中间,惊得他忘了接下来要说的话。 “别安慰我了,你赶紧回去上课吧。” 柳砚书说话都磕巴了:“那,那你呢?” “我?当然是去上网啊!”傅晨说完,潇洒转身,头也不回的走了。 “喂——”柳砚书还想出声阻拦。 傅晨背对着他晃晃手掌:“晚上不回来了!” 柳砚书直直看着那背影,喉咙发不出声音,手抓紧衣角,又一根根松开。 === 傅晨到网吧又碰上林哥,依旧笑眯眯的给他们递烟。 林哥搂住傅晨脖子,在他胸口拍两下:“这几天来得挺勤啊,你们戏校这么闲?” 傅晨的表情只僵了一瞬,又重新绽开笑颜:“可不是么!不然我哪有空天天跑来陪林哥打游戏?” 傅晨和林哥那几个弟兄占了一整排机子,连麦开黑,在游戏里大开杀戒一通发泄,他心里才稍微好受一点。 游戏打得太认真,时间不知不觉就溜走了,就连吃饭睡觉也成了可有可无的项目。 自从傅晨倒仓以来,就跟变了个人似的,没日没夜的沉迷游戏。私功是肯定不练了,早上喊嗓也不爱去,也就上课还勤快点儿,规规矩矩趴那儿睡觉。清晨,曙光破开苍茫,从窗棂投进屋里。柳砚书起得最早,收拾完准备出门,扯扯上铺傅晨的被子。 “早饭要带么?”柳砚书压低了声音,怕吵醒其他人。 傅晨一翻身,被吵醒还有点不悦。昨天翻墙出去上网,天快亮了才回来,这才睡了俩小时,哪里醒得过来。 “不用。” 柳砚书一看他浮肿眼泡和青黑眼圈,忍不住问:“今儿早功你还去吗?” “不去了……”傅晨把柳砚书手里那半截被子拽回来,又翻了个身,背对着师哥一副不想再搭话的样子。 柳砚书也知道这样下去不行,可是傅晨现在油盐不进,他又怎么劝得动? 作者有话要说:关于《金玉奴》:金玉奴这姑娘是叫花子头头的女儿,在自己门口捡了个书生,跟人结了婚。结果书生科举得中当了官就嫌弃他了,还把她推进江里淹死。金玉奴被好人救下,假意与渣男重归于好,花烛之夜把渣男臭骂一顿,拒绝复婚,还参本断了渣男的前程。贼解气! 冒调:指演员唱曲音调略高于规定的调门。 ☆、大猪蹄子 傅晨这一废,就废了整整一年。十五岁,四年级都快读完了,嗓子迟迟不见好,身高也越来越高,转行的事一直拖着未做决断,他依旧跟着旦角组混日子。像是心底有了阴影,再没上台开过口。 那天一局打完,林哥放下鼠标,凑近前来,神秘兮兮:“知道这周五什么日子么?” 傅晨向来聪明,眼珠一转,便猜到了缘由,嘴上却装傻道:“不知道啊。” “哥哥十八岁生日!在乐音坊定了大包,你一定要来啊。” 傅晨笑笑:“小弟哪有不来之理?” 到了周五,傅晨急匆匆走了,柳砚书只好一个人坐车回家。 天气转寒,公交车里开了暖空调,乘客又多,憋得人难受。柳砚书把车窗悄悄推开一条缝,凛冽北风终于找到空隙,全都从那缝里灌进来,冷得他又紧了紧围巾。 ktv里灯光昏暗,暧昧的颜色照得人脸都发紫。傅晨一进门就被林哥拉着在身旁坐下,话筒塞进怀里,催他点歌。 傅晨推脱道:“我这公鸭嗓子还唱歌呢……” 身旁几个兄弟都是认得他的,连声起哄,最后逼得傅晨没办法,随手按了首名字眼熟的老歌。 变声期的声线恰好处在男生与男人之间,既有男人的磁性又不乏几分稚嫩。还好这歌调低,傅晨压着嗓子竟然还唱得很动人。 唱到一半,看到字幕才意识到不对,他好像点的是男女对唱版本。就他现在这样,男声都勉为其难,女声部分强行唱上去破音岂不丢人…… 正犹豫着,音响中传出清澈女声,把歌接了过来。傅晨往女生那块投去目光,模糊看见是个披散着卷发的姑娘举着话筒。 两人对唱完整首情歌,女生们爆出欢呼,把那姑娘往男生这边推。林哥靠在沙发上,朝她招招手,唤人过来。 走近了,傅晨才看清楚那姑娘的模样。清淡的五官上盖着浓艳的妆,卷发散落在肩头,明明是大冷天的,还穿了件露肩毛衣,胸口开了个爱心型的镂空,锁骨若隐若现。 “这是我干妹妹!”林哥热情的给傅晨介绍。 姑娘撩起耳边碎发,露出骷髅耳钉,莞尔一笑:“叫我糖糖就行。” 林哥又揽住傅晨的肩:“这我哥们儿傅晨,咱们隔壁学校的。” 糖糖顺势在傅晨身边坐下,附和道:“难怪没见过,原来是戏校的呀。晨哥唱歌好听长得还帅呢~”转身用手撑住他身后沙发,几乎要跨坐在傅晨身上。 傅晨调戏小姑娘一把好手,这种小场面还不放在眼里,身体往后靠,勾起嘴角眼神懒懒的投过去:“姐姐这么漂亮,叫我一声晨哥可真是太抬举我了。” 糖糖凑近:“嘴这么甜,是不是抹了蜜?” 傅晨压低嗓音,凑到她耳边:“你要不要尝尝?” 这种把戏对柳砚书百试百灵,只要一凑近他耳边说话,绝对能逗得他满脸通红说不出话。 糖糖比柳砚书好点儿,只是脸颊微微泛红,作势一拳捶在傅晨肩上:“哎呀,流氓!” === 柳砚书和父母吃完晚饭,又交代了些学习近况,独自回书房。 桌上摆着书,一个字都看不进去,柳砚书手撑着下巴,盯着漆黑的天空发呆。 今天没有月亮,乌云团团堆积在天上,压得人喘不过气。 傅晨一放学就跑了,也不是回家的方向,估计又是和职高的朋友们鬼混去了…… 柳砚书叹气,这个师弟,真是不让人省心。每天依旧笑眯眯的,问他什么也不答话,鬼才知道他心里想的什么…… 从“新苗杯”那次之后,柳砚书就越发看不透他。倒仓这事说大不大,说小不小,马连良先生倒仓就倒了三年,傅晨该不会也这么倒霉吧? □□叨着,手机响了。真是说曹操曹操到,来电显示是傅晨。 柳砚书接起来:“喂?” “你是傅晨同学吧?”电话那头竟然是个女声!柳砚书拿手机的手猛然攥紧。 “我是。”柳砚书努力让自己的语气平静下来。 “你赶紧来乐音坊吧!他喝挂了!” 嘟嘟嘟…… 柳砚书顾不得许多,披上外套就出门拦车,连黎淑君在身后叫他都没听见。 柳家离乐音坊不算近,的士得跑二十来分钟。柳砚书坐在后座,趴在座椅上,朝司机道:“师傅,能拜托您快一点吗?我有急事!” 司机点头,一脚踩下油门。 天空炸开一道惊雷。憋了一天的雨总算落了下来,噼里啪啦砸在车顶,发出有节奏的声响。司机打开雨刮器,嘎吱嘎吱,像徒然挥舞的双手。 雨水斜着淌过窗户,拉出一道道泪痕似的印记。柳砚书走得急,没带伞,此刻回去拿也来不及了。 到了乐音坊,他冲进雨幕里。众人横七竖八的倒在包厢,看见一个湿淋淋的人影奔进来。 “傅晨?!”柳砚书喘着粗气,扫视一圈。无奈光线实在太差,顶多能看清个人形,认脸确实有些困难。 “这里!”糖糖朝柳砚书招手。 傅晨此刻躺倒在沙发上,糖糖守在他身边,他的脑袋离她的大腿不足五厘米。满屋子都是酒气混合着香水的味道,柳砚书有点反胃。 指甲扎进掌心,攥成拳。 柳砚书试图把一滩烂泥似的傅晨架起来,可才碰到他的身体,傅晨就吐了。秽物呕了柳砚书一身。 此刻也顾不得什么洁癖,柳砚书把傅晨的手搭在自己肩上,另一只手托起他腋下,连拉带拽,强行把他拖出包厢。 吐完之后,傅晨稍微清醒了一点,眼前一片迷蒙。狠狠晃了几下头,视线才重新聚焦。是熟悉的脸部轮廓和身形…… 傅晨傻笑起来:“师哥。” 柳砚书半搂半架着他往外走,心里早把他骂了一万遍:“别叫我。” “师哥,师哥,师哥……”傅晨偏要叫,嘴上念叨个不停。音调轻轻柔柔的,在耳边萦绕,在心尖抓挠。让人没来由的想起李凤姐那只手。 柳砚书累得够呛,没力气跟醉鬼磨嘴皮子。一滴雨水顺着头发滴进眼睛里,难受得他直眨眼。 雨越下越大,柳砚书开始望着外头发愁。这里离学校虽然近,但是门卫大叔绝对不会允许他俩这个鬼样子进校园。带回家吧……更不行,这种事怎么能让家长知道。 只好找了一家最近的小招待所,不用身份证的那种。 傅晨进屋之后又吐了一次,几乎要将胃里的东西倒空了。 冬天两人穿得多,浸了水之后更重,柳砚书筋疲力竭,终于把这个人形物体搬到床上。 两人的棉袄都湿透了,一拧还往下滴水,柳砚书找老板娘要了个小太阳,把衣物上的秽物简单搓洗,铺上去烘干。 小旅馆设施简陋,空调都没有制热功能,他又怕傅晨受寒,打算把他的湿衣服也扒下来。 手指刚一碰到拉链,就被傅晨一把抓住。 “我酒量很好的。”傅晨突然睁眼,目光灼灼。 没头没尾冒出来这么一句,柳砚书都要给气笑了。判断不准他到底醉没醉,只好试探着问:“那你还喝成这样?” “他们给糖糖灌酒,我只好都挡下来,一罚二……”傅晨的声音越来越弱。 柳砚书憋了一肚子的火终于冲上天灵,一把抽出手,拳头朝他脸上砸下来:“没那个本事就别逞英雄!”一拳最终还是落在床垫上。 砰的一声就炸在耳边,把傅晨酒意吓得消散几分,眼底有些慌乱。 柳砚书的情绪压抑到极点,一朝爆发,歇斯底里的吼:“你要喝酒我陪你喝!别跟那些不三不四的人混在一起!” 一直以来他都希望能和傅晨两个人好好的,一块儿上学、毕业、进剧团,按照既定路线走下去,最好永远不要分开。可看着他一天天堕落,两人渐行渐远,万般无奈都藏进了心里。本以为忍过倒仓这段低谷期一切就能恢复如初,可柳砚书看到今天那个漂亮的女孩子就知道,回不去了。 再这么下去,傅晨就完了。这人就要废了! 心底没来由的泛起酸痛,像是有双手死死捏住心脏,疼得柳砚书连呼吸都发抖。 反应了几秒,傅晨喷出一声轻笑:“你不能喝酒,呛嗓子。”话音未落就一把勾住柳砚书的背,猛地用力下压,把他强行圈在自己手臂里。 另一只手轻轻抚他的背,妈妈哄孩子似的:“不生气不生气……” 看来是真的不清醒。 柳砚书的侧脸贴着傅晨的喉结,他一说话就能感受到声带的颤动。屋子里温度很低,唯有他的体温滚烫。呼吸之间还带着酒味,柳砚书闻着,也快醉了。 扑通、扑通。柳砚书又听见心跳声,不知是谁的,跳得好快。 傅晨嘴里喋喋不休,自顾自的哄了十来分钟,倒把自己哄睡了。箍住柳砚书的手臂卸了力道,自然垂落。 柳砚书直起腰,冲进洗手间洗了把冷水脸。刺骨的凉意强行令自己清醒。 太荒唐了……他刚才竟然没有想着要反抗,就这么任由他抱了那么久。一切都乱了套,柳砚书以为自己可以很好的藏住这份感情,可在傅晨面前,依旧溃不成军。 就像《牡丹亭》戏词里写的:“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 他怎么就对这么个大猪蹄子动了心! 作者有话要说:马连良:京剧大师,“马派”艺术创始人,前后四大须生之一。曾因为倒仓二次入科深造,三年后出科,声名鹊起。 悄咪咪的求一求评论和收藏(??ω??) ☆、谈恋爱了 傅晨头痛欲裂地从宿醉中醒来。环顾四周一圈,发现是完全陌生的环境。自己躺在白色的大床上……床尾趴着柳砚书。他屁股下坐着板凳,仅仅上半身趴在床沿。姿势有些扭曲,显然睡得不太舒服。 师哥? 他艰难的回忆起做完的一些零星片段,唱歌、玩骰子、挡酒都还有印象,从柳砚书扶他出包厢以后就彻底断了片。 床头柜上放了一瓶矿泉水,傅晨正好口干舌燥,拧开就喝。 柳砚书睡得不深,一丁点动静就醒了,睡眼惺忪的伸个懒腰,浑身骨头都响了一遍。 “你可算醒了。”柳砚书守了他一晚上,直到天光破云才撑不住睡下。他还像原来那样的语气跟傅晨说话,仿佛昨天晚上什么也没有发生。 傅晨皱眉,难受的揉揉太阳穴:“今天星期……六?” 柳砚书点头。 昨天晚上两人都没回家,家里没法交代。柳砚书只好拿傅晨的手机给傅妈妈打电话,说他在自己家留宿。又给黎淑君打电话,说自己去傅晨家住了。 还好他从来不说谎,信用记录良好,双方都被糊弄过去。 傅晨穿上已经烘干的衣服,出门前又给了柳砚书一个大大的拥抱,拉长了调子感叹:“师哥我好爱你啊——” 他总是这样,语气里半分轻浮半分认真,总让人分不清是不是在开玩笑。 柳砚书默默挣开。 两人各回各家。 === 沈幽明又跟着傅晨上了几次网之后,在寝室宣布了一个重磅新闻: 傅晨谈恋爱了!! 柳砚书在写作业,笔尖猛地划破纸页。 李嘉乐的八卦之魂熊熊燃烧:“真的真的?你怎么知道的啊?” 沈幽明一手叉着腰一手指点江山:“千真万确!好几次我都看到那女生坐在傅晨旁边打游戏,今天还不小心喊漏了嘴,居然叫傅晨老公!” 李嘉乐一脸惊叹:“天哪,老公都喊得出口?” 沈幽明聊着聊着又把话题扯到柳砚书头上:“话说,你才是傅晨的驸马爷啊,对你媳妇儿这事有什么看法没?” 这作业是写不下去了,柳砚书干脆把笔盖上。 “……你还演我儿子呢,你有什么看法吗?”说完,直接出了寝室。 “今天柳少爷吃□□啦?”沈幽明不解。他和傅晨总演夫妻这事是寝室每天聊天打屁必备话题,怎么今天就踩了猫尾巴? “唔……不清楚。”李嘉乐抱着游戏机直摇头。 自从有了小女朋友,傅晨越发不爱在寝室待了,柳砚书见到他的机会也逐渐减少。 这段时间排《珠帘寨》,严凤鸣原本看着傅晨的嗓子有所好转,又与柳砚书合得来,想让他俩一个李克用一个二皇娘的。可是傅晨竟然好几次排练都不来,严老师一怒之下废了傅晨的a角,把他贬去跑龙套。 傅晨乐得清闲,更有时间陪女朋友到处玩。 柳砚书忍无可忍,逮着他回寝室睡觉的空档,把他劈头盖脸骂了一顿。 那大概是他们认识这么多年来第一次大吵。 “你学戏到底是为了什么!你看看你现在哪里还有学生的样子!” “来这本来就是图个衣食无忧,我可没你那么远大的志向。” “你这个学习态度,怎么对得起学校?” “你怎么总是要来管我的事,真当你是我妈?” 两人都在气头上,话难免说得过重了些,柳砚书努力忍住自己上去揍人的冲动。要是一顿打能让眼前人幡然醒悟,那他不介意丢一次君子风度。 雷宇突然吼出一句:“要吵出去吵,寝室里还有别人呢!” “受不了就搬出去!没人求你留在这里!”傅晨满肚子火正好没处发,干脆把矛头对准雷宇。 沉默寡言的宋千峰此时竟然开口打起圆场:“大家都冷静……都是同班同学有话好说。” 傅晨冲出寝室,把门摔得震天响。 === 《珠帘寨》的排练丝毫不能耽误,严凤鸣对青春叛逆期的少年束手无策,只好又让许霖铃替了傅晨的位子。许霖铃似乎高兴得紧,差点在老师面前笑出声。 这次李克用分前后两位,前半场柳砚书重唱功,后半场穆凌霄重打戏。宋千峰饰周德威,沈幽明则再一次成了柳砚书的儿子,唱大太保。李老先生怕别人接不住柳砚书的戏,便安排雷宇唱程敬思。 雷宇心底愤懑不平,同样是尖子生凭什么他是主角,自己就是个捧人的配角? 每次排练柳砚书都能感觉到雷宇在对唱时故意抬高调门,仗着他嗓子好,想让自己破音难堪。 好在柳砚书倒仓已经完毕,嗓子恢复如初,如果要是硬拼声音条件不谈技巧,也不见得比雷宇逊色几分。 第一次响排完毕,沈幽明在功房里大喊一声:“有人一块儿去吃饭吗!” 除了雷宇,众人纷纷举手。一大帮人浩浩荡荡的挤进食堂,霸占了一整条桌子。 穆凌霄坐在柳砚书对面,随口问:“傅娘娘今天怎么没来?”傅晨总喊他凌霄大兄弟,这是她为了反击给傅晨起的外号。 柳砚书垂着眼皮,慢条斯理的夹菜,入口,咀嚼,吞咽。 沈幽明抢答:“去陪他女朋友啦!” “女朋友?!”许霖铃和穆凌霄惊讶的对视一眼。 沈幽明嘴里包着饭,腮帮子鼓得像个小仓鼠:“说是今天要冲分,大早上就走了唔。” “是下了早功之后。”宋千峰默默补充。 许霖铃又说:“我们组今天早上是严老师带训,幸亏他来了,不然…… 李嘉乐手掌在脖子边一划,舌头一吐:“不然他就死定了!” 整顿饭的话题都围绕着傅晨的恋情展开,沈幽明跟说书似的给大家讲八卦,柳砚书全程一言不发。 正式演出那天,傅晨就在侧幕条候着,眼看他和许霖铃又是扇巴掌又是揪胡子……倏地心里不是滋味。原本这角色应该是他的啊。 这都是自找的,谁让糖糖太粘人,总缠着自己要出去吃喝玩。哪有那么好的事,爱□□业双丰收?傅晨在心里宽慰自己。 可现在和师哥吵完架,见面都尴尬,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合好…… === 这一场演完,雷宇真的给严凤鸣交了换寝申请书。文中将寝室各人条条罪状一一列举:傅晨作息不规律不搞学习还影响他生活啦,柳砚书半夜看书太晚影响他睡眠啦,宋千峰在寝室练普通话影响他学习啦等等等等,足足十条,写了两张信纸。 严凤鸣全班问了一圈,没人愿意和他换床位。也是,要不是真待不下去了,谁想大费周章的再搬一次家呢? 雷宇站在办公室里,低声道:“那我申请退宿,去校外租房子住。” “你家里人同意吗?” “我有个表哥在隔壁学校,也算有个照应。我父母会同意的。” 严凤鸣拗不过他:“那让你家人签下这个免责声明,再亲自来一趟学校给你把退宿手续办好。 “好的,谢谢严老师。”雷宇朝严凤鸣鞠了一躬,退出办公室。 === 雷宇搬出去也有好几个月,少年们在戏校已经到了六年级,再有一年就要毕业了。 学期初始,严凤鸣把柳砚书和雷宇叫到办公室。 严凤鸣压低声音道:“全国少年京剧电视大赛今年在我们学校放了名额,你们要是能在这种全国性的比赛中拿到奖项,基本上就能保送本校本科了。” 保送!这两个字炸得柳砚书头皮发麻。他们戏校附中全称是沪市戏剧学院附属戏曲学校。沪戏可是全国一流的表演学院,多少人挤破了头都考不进去,现在竟然有机会保送!多好的机会在眼前发光。 严凤鸣话锋一转:“但是,名额只有一个。你们俩具体谁上还要看参赛剧目的准备情况。” 言下之意就是两人公平竞争,以作品定高下,现在校内分出个高低,再往上推选。 “谢谢老师能给我这个机会。”雷宇抢先道。 柳砚书一门心思全在备赛上,没功夫拍老师马屁。又面临选戏难题,这次他决定回家求助爸妈。 周末开了个家庭会议讨论一下午,总算有了结果。 《打金砖》。 讲的是汉刘秀昏庸无道滥杀忠臣,由于惊惧过度,被吓死在太庙。其中“太庙”一折唱作并重,包含甩发、僵尸、吊毛、抢背等繁难的翻跌技术,在剧烈运动之后还要立马开口就唱,极吃基本功。 这戏不是柳家传统剧目,就连柳文书年轻时也没有在舞台上演过。黎淑君心里没底,担心儿子拿不下来。 柳文书提醒道:“砚书他们戏课的老师姓什么来着?” 黎淑君恍然大悟。这戏是大师李少春先生的父亲李桂春先生所创! 在戏校授课的李老先生正是李家人,真要算起来,还是李少春先生的侄儿。 柳砚书愣了半天才捋明白,暗自腹诽:果然是来头越大脾气越大的吗? 作者有话要说:关于《珠帘寨》:李克用这老头长了个大小眼儿好色贪财还脾气贼大,取了俩老婆收了十一个干儿子。人家说他吃饭坐席不正就气得当即把人摔死,被唐王免去死罪贬到沙陀国还心怀怨恨。黄巢造反,程敬思来搬兵求救,他个小心眼儿收了人家珠宝还不发兵。奈何霸道总裁怕娇妻,俩媳妇把李克用吃得死死的,打巴掌揪胡子拧耳朵一样不少。 僵尸:戏曲表演程式动作。剧中角色身躯向后倒下,表示死去或昏厥。分硬、软两种,以及从高台倒下的“桌上僵尸”。 抢背:戏曲表演的跌扑动作。演员身体向前斜扑,就势翻滚,以左肩背着地。多用于武戏,表示受到踢打而倒地。 李桂春李少春二位先生确有其人,侄子李老先生是我瞎掰。 ☆、变故陡生 柳砚书虚心求教,李老先生对这后生喜欢得很,于是倾囊相授。 除了戏校固定的练功时间,柳砚书还会自己加训。雷宇也不甘示弱,两人下了课都没走,留在功房练功。 不知不觉间,门口已立着一个笔直的身影。雷宇先注意到那人,放下手里的长刀,恭敬道:“李老师。” 柳砚书从软垫上爬起来,回头一看,有些惊诧:“这么晚了您还没有下班?” 李老先生捋了把胡子,悠然道:“我就住学校里,晚上出来溜达溜达,顺便来看看。” 这话明显是冲着柳砚书说的,雷宇疑惑看他们俩一眼,不明白这两人什么时候这么熟了。 老先生进得门来,雷宇连忙搬了张椅子。落座之后,老先生轻摇折扇:“来,我看你练得怎么样了。” 柳砚书将软垫撤下,把道具台阶拉到功房中央,戴上髯口。没有锣鼓,没有配角,只有一人一梯,又摔又唱,柳砚书认真得如同登台演出。 雷宇站在李老先生身后,看得目不转睛。 刘秀登上台阶,惊叫一声翻身摔下高台,单脚直直耸立,不偏不倚,一命呜呼。最后一个动作完成,柳砚书从地上爬起来。 “不错。” 这对于言辞刻薄的李老先生来说已经是极大的赞美,柳砚书喘着粗气,低声道谢。 李老先生补充道:“但是,僵尸摔得还不够利落,还要多练。” “是,老师。” 看完柳砚书演出,李老先生起身离去。走到门口,又回身嘱咐:“你们练功注意安全。” 雷宇应声:“谢谢老师关心,李老师晚上走路也要注意。” 李老先生点点头,出了功房。 雷宇沉默几秒,捡起地上的长刀,也往外走。 柳砚书不解:“你去哪儿?” “我去小功房练。”回答的语气硬邦邦。 之前不是在这儿练得好好的么……柳砚书真是不太能理解雷宇,大概是气场不合,两个人总聊不到一块儿去。用傅晨的话说,就是“俩公孔雀对着开屏——谁也看不惯谁”。 班上的同学也分为两派,一部分人支持雷宇,觉得柳砚书全靠祖上沾光,实力不行,是个绣花枕头。亲近柳砚书的则认为雷宇空有好嗓,唱腔刻板,寡而无味。 柳砚书回寝室竟然碰上了傅晨,竟然没有出去谈恋爱,稀奇得很。 两人还在冷战,柳砚书不好开口问。恰好沈幽明洗完澡出来,看见傅晨倒在床上玩手机,问道:“今天怎么有心思留在寝室?不去陪你的小女朋友?” 傅晨放下手机,长叹一声:“唉……女生的心思真是摸不透!她跟我闹脾气呢。” 沈幽明好奇:“你又干啥了?” “我没干什么啊!不就是没陪她半夜去山上看流星么。不是我说,女生都这么想起一出是一出?” 李嘉乐接话:“哈?看流星这也太浪漫了吧。” 宋千峰是个务实派,分析道:“有点异想天开。沪市空气污染严重,就算去山顶也看不到流星。” 傅晨一拍大腿:“就是么,我跟她讲道理还不听!非拉着我吵,说我态度不对……谈个恋爱也忒麻烦。” 沈幽明爬上床:“啧啧,甜蜜的烦恼,我们想要还没有呢。” 傅晨扒着床杠,朝沈幽明探身,一脸贱笑:“你想谈啊?把我的让给你?” 沈幽明一把将他摁回去:“去去去,每天上课这么累,我可没力气应付女朋友。” 中学生谈恋爱跟过家家似的,开始时也就这么随口一答应,谁知道就坚持了快半年。本来也就是闹着玩儿,真要说起未来,还是太过遥远。 傅晨也是图个新鲜,糖糖要什么他就给什么,要打游戏他就陪着,要逛街他就拎包,各种琐事重复这么久,他也有点腻了。 两人因为各种小事都能吵起来,矛盾逐渐积累。“流星事件”不过是个□□,引爆了两人的怨气。傅晨忍不住思考,这样互相折磨还有什么意义? 傅晨在寝室百无聊赖好几天,最后还是决定翻墙出去跟她说清楚。 沈幽明看他往外跑,随手搭在柳砚书肩上,感叹道:“果然啊,小两口拌嘴是常有的事,过不了几天自己就好了,哪需要我在这瞎操心。” 柳砚书把他的手从肩上扒下来,面无表情道:“我去练功了。” 今天晚上没有班级在功房上课,他可以去找看门大爷拿钥匙开门,这么一来就能一个人占用整个功房。他乐得清静。 来到教学楼,柳砚书正准备拐弯去走廊尽头的门卫室,却瞥见功房的大门似乎掩了一条缝。 门卫大爷人真好,还给自己留了门呢。正好省下几步路,柳砚书推门进去。 拉闸,开灯,摆好道具台阶,扎好头,戴上髯口,柳砚书深吸一口气,开始练习。 === 傅晨直奔隔壁职高,本来想要直接提分手,可糖糖一见他就笑开了花,丝毫不提前几天吵架的事。一场冷战毫无征兆的硝烟弥散。 或许……还能在坚持一段日子?傅晨吃不准合适时机,只好又把话咽回去。 林哥看见他俩来了,还觉得奇怪:“你俩怎么总跑这儿来约会?” 糖糖环着傅晨的手臂,笑着说:“没办法,游戏太好玩了。” 傅晨熟练的开机,打开游戏,组队,一气呵成。 糖糖不爱玩治疗,硬要冲到前头去抢人头。无奈她操作又不太行,傅晨只好跟在屁股后头加血。 这一局眼看着就要赢了,黑网吧的大门被一脚踹开。 众人以为有人来找茬,纷纷起身,如临大敌。 穆凌霄冷着脸,站在门口喊道:“我找傅晨!”身后还跟着沈幽明。 傅晨一下没奶上,糖糖不幸牺牲。稳赢的战局一下扭转,眼看要输,他心中不快,头也不回的应道:“干嘛啊!” “柳砚书出事了!” 傅晨脑子里轰的一声,立马从椅子上弹起来,冲出门去。穆凌霄和沈幽明急忙跟上。 “喂!喂!”糖糖被晾在原地,气得摔了鼠标。 傅晨冲进来的时候,柳砚书在医务室坐着,校医正捧着他的腿研究。 “嘶……”柳砚书满头大汗,整个脸都憋得通红,神色极其痛苦。看到傅晨进门,呆了半秒,又强行把痛意忍下去。 校医取下口罩,说:“估计伤到骨头了,得赶紧送医院。” 傅晨二话不说,在柳砚书面前背对他蹲下:“上来!” 这时候哪还管什么冷战,送他去医院就是天下头等大事。 沈幽明和穆凌霄把柳砚书扶到傅晨背上趴好,四个人一同往校门口奔。 也许是跑步时颠簸太大,柳砚书闷哼一声。 戏校不在城区,时间又晚,在校门口站了十来分钟根本打不到车。沈幽明急得直跺脚。 傅晨突然转头说:“你忍着点。” “嗯?”柳砚书疼得脑子都不会转了,没明白这话意思。 话音刚落,傅晨竟然背着柳砚书顺着马路开始狂奔! 柳砚书再怎么瘦也是个十六岁的大小伙子,傅晨背得不算轻松。夏夜的清风扬起少年衣角,汗水浸透t恤,黏糊糊的贴在两人之间,被体温烧得滚烫。 离学校最近的人民医院也有三公里,傅晨就这么徒步把人背到了急诊室。 把柳砚书轻轻放下,傅晨如释重负,直接往急诊室的地板上一倒,喘得快厥过去。 柳砚书右腿小腿骨折,左腿膝关节脱臼,需要尽快手术。 柳文书和黎淑君终于赶到,给儿子办好住院手续。 忙活到天亮,柳砚书被送进手术室,傅晨坐在外边沉默不语。 黎淑君问道:“砚书练功怎么这么不小心?小晨你当时在场不在场的呀,这是怎么摔成这个样子?” 傅晨几乎要把头埋进胸口里:“对不起,师娘。” “你道歉做什么?” 傅晨的话里带着歉意:“要是我陪着师哥练功,在旁边看着他的话,就不会……” “这不是你的错。”柳文书摸摸他的头,低声打断。 沈幽明和穆凌霄守到天亮就回去上课了,傅晨执意留下,非要等柳砚书做完手术。 柳砚书被推出手术室的时候正昏睡着,傅晨就守在病床边等他醒来。 一晚上不眠不休,傅晨头痛欲裂,思绪不受控的满天乱飞。 早知道就不去网吧了,早知道就不冷战了,早知道就……千金难买早知道,傅晨现在后悔得恨不得拿脑袋往墙上撞。 两人形影不离时一块儿练功从没出过事,就算有什么危险也相互照应着过了,但凡有人在当时扶他一下都不会摔得这么严重,傅晨总是忍不住把责任归到自己头上。柳砚书就应该在台上闪闪发光,万一这腿要是好不利索的话,今后能不能继续唱戏都悬。 柳砚书的右腿打了钢板,被绷带捆着吊得老高。傅晨都不忍看。 校长和严老师来过一次,与柳家父母在走廊上谈了很久,傅晨在病房里听了个大概。 柳砚书会摔伤是因为道具台阶突然垮塌,学校道具组监管不力,会负担全部医药费。伤筋动骨一百天,一个月后的“全国电视大赛”柳砚书肯定是去不了,错失保送机会,学校也感到非常遗憾。 夕阳向下沉去,整个病房都被照得一片暖黄。有两只麻雀先后落在窗台上,叽叽喳喳不愿离开。 柳砚书终于醒了,一睁眼就看到傅晨满脸胡渣头顶鸡窝的样子,不禁扯起笑容:“你怎么这么邋遢。” 傅晨给他倒了杯温水,插上吸管递过去,也苦笑起来:“可不是么,两天没洗澡都要臭了。” 作者有话要说:关于《打金砖》:老生、花脸合作传统戏,李少春先生演时加演《太庙》一折,更名为《打金砖》。后又由马连良先生弟子朱秉谦根据传统剧目《姚期》和《打金砖》改编成《汉宫惊魂》。核心情节和唱做路子都没有太大变化。 ☆、一言为定 傅晨这几天都没去上课,硬要留在医院陪床。柳砚书拗他不过,只好任他如此。 又是送医院又是等手术又是陪床,傅晨压根没时间看手机。放在口袋里的小玩意震个不停,他这才想起拿出来看一眼。 十多个未接电话,收件箱里也满满都是糖糖发来的短信。从询问他为什么突然离去,到质问他怎么不接自己电话,这么多天了也不主动联系自己。 傅晨突然就觉得这场恋爱谈得很没意思。勉力维持的平静一旦被打破了,就只剩下满地鸡毛。整理好心绪,到走廊尽头,他按下拨号键。 “喂……是我……我没死我还活着。”面对连珠炮似的质问,傅晨的伶牙俐齿也哑了火。 “你居然不接我的电话,你知道我有多担心你吗?那天突然跑走就没有音讯了,你以为你是谁啊……” “糖糖,对不起。” 电话那头原本喋喋不休的抱怨突然沉寂下来,仿佛已经猜到了他下句要说什么。 傅晨硬着头皮把话说下去:“我们分手吧。” === 柳砚书看着傅晨起身去走廊,很久都没有回来。推门进来时,失魂落魄,却又一言不发。他从塑料袋里拿起一个苹果,又把水果刀放在龙头底下冲干净,沉默的在床边坐下。 傅晨不开口,柳砚书也不问。 苹果皮被削成一圈一圈的连成螺旋状,啪的一声落进垃圾桶里。傅晨突然冒出一句:“师哥,你有没有想过……这腿要是好不了了呢?” 柳砚书没想到他会这么问,蹙眉思索片刻,温和笑起来:“那就不上台了,可以到文武场去拉琴,要么就跑龙套唱二路也行。”总之别让他离开这块戏台子。 “你……你就这么喜欢?”傅晨不解。堂堂柳家少爷,竟然愿意如此委曲求全。 柳砚书点头:“嗯,从小到大京戏已经长到我骨子里了。离开戏台,就像鱼离了水,连怎么喘气都不会的。” 傅晨叹气:“没有想过改行,走别的路?” “我没有想过,大概人各有志吧。就像李嘉乐的梦想是开一家炸鸡店,宋千峰想要赶紧挣钱养活家里。我爸也是这样,其实他根本不喜欢唱戏,却从小被家里逼着学。可是他要是不学,柳派到他这儿就传不下去了。也许是天意,让我爸塌了中,有机会去做自己喜欢的事。” “可是这担子就落到了你头上。” 柳砚书轻轻摇头:“这不一样,因为我喜欢。学戏也是我自己的选择,从来没有勉强。我很庆幸生在柳家啊。” 傅晨沉默。可能这就是所谓的为戏而生,是自己永远无法企及的境界。 难得敞开心扉聊一次天,柳砚书追问:“那你呢,在倒仓这段时间里,想了些什么?如果倒坏了,要怎么办?”他很想知道傅晨到底是怎么想的,混了这么久的日子,到底还想不想继续学戏了? 傅晨从鼻腔里哼出一声笑,把手里的苹果放到桌板上:“我当然想了很多啊,头一件事想的就是我嗓子废了,你是会选许霖铃还是陶泳思咯~”还是那样的轻浮语气,总爱调侃人。 柳砚书被噎得说不出话,脸色垮下来。他从没有设想过换搭档的事,一次也没有。哪怕严老师把学校最好的旦角儿塞到他面前,他也只会觉得,不如傅晨。不论是默契抑或是调门,不会再有第二人选。 傅晨轻咳一声:“好,不开玩笑了。我其实想,如果唱不了旦角,又要改行从头学起的话,不能跟师哥一块儿也太没意思了。” 柳砚书不确定这话是否是自己理解的意思,压抑住心头冒苗的窃喜,问道:“没意思?” “对啊!我学戏本来就是图个新鲜,进戏校也是为了省笔学费,对这玩意没什么能用来发电的真爱。如果这条路没意思走不下去了,那就换一条呗。我还可以去读专科,去打工,去……” “傅晨。”柳砚书突然打断他。 “哎?”傅晨终于抬起眼,正对他的目光。 “其实出手术室的时候医生告诉我,手术很成功,完全恢复的可能性很大。” “那你不早……”不早告诉我,害我忧心忡忡这么久。 柳砚书很少这么失礼的抢话,这一次却不得不这么做,仿佛这话要是再拖一秒,就要错过头脑发热的时机,永远烂在肚子里。 “所以等我出院,你倒完仓,我们还一块儿唱戏吧!”柳砚书说完这话,自己脸倒是先红起来。他收敛惯了,不善于表达自己的情感,能说出这话已经和豁出一切表白没什么两样。 随之而来的,是长久地沉默。 傅晨眼神往外飘了飘,没想到柳砚书会突然这么主动。这显然不是随口能应下的承诺,他要慎重考虑。颓废了太久,差点都要忘了怎么唱戏。倒仓一年多,他确实发现最近自己的嗓子在逐渐恢复,虽然不复童声清澈,但也不再是难听的公鸭嗓…… “一块儿唱戏”这话说得简单,要做到却难。傅晨这一年多里上网恋爱荒废课业,早已经跟不上班级进度,更别说有资格和尖子生柳砚书同台。应下这个承诺,就等于跟昨天颓丧的自己彻底告别,要回归正途并坚定地在这条路上走下去。离毕业还剩一年,再奋斗一把还来得及。 青春期的迷茫倏然云破天开,看到了光的方向。 “好啊,只要柳少爷不嫌弃!”傅晨伸出手掌在柳砚书手心轻拍一下,击掌为誓。 柳砚书笑得眼角弯弯,桃花眼里几乎要盈出水来:“一言为定。” === “不不不……不行!总之就是不可以分手!”那天,糖糖吼完这句,一把撂了电话。 傅晨早就发现了,两边付出的感情完全不对等,糖糖是真的喜欢自己。再这么拖下去,只会伤她更深。 一段关系里,谁先动心谁就输了。用情越深,就越是卑微。糖糖还是隔三差五的给傅晨发短信要求合好,傅晨一条也没有回。 柳砚书住院的这段时间,傅晨没有再去过网吧。正好这几个月里师哥没法练功学习,他有了追赶的机会。 严凤鸣发觉傅晨这小子突然刻苦起来还惊奇得很,不知道他怎么就转了性,热爱起学习来了。 每天把自己关在教室和功房里就不用在意糖糖的消息,心里的愧疚也会减淡很多。傅晨选择了最消极的处理方法:逃避。 傅晨回到寝室,手机震个没停,接二连三的短信吵得人心神不宁。 傅晨没忍住手贱,一条条打开看。 ——“我就是很喜欢你,从ktv第一眼看到你就喜欢你了。所以你能答应跟我在一起,我特别特别开心。我很珍惜这份感情,我们不该走到这一步的。” ——“如果我有哪里做得不好,你说出来,我可以改。” ——“你给出的分手理由完全不能说服我,我是不会同意分手的。” ——“今天是我生日……你能给我说一声生日快乐吗?” 沈幽明早就听见了短信的振动声:胡乱感叹道:“真是个粘人的女朋友啊~这一会儿功夫发多少条了都。” 傅晨烦得一脑袋蒙进枕头里,开始哀嚎:“啊啊啊啊——” 谁知道糖糖认起真来这么执着啊!!这都两个月了还不同意分手! 傅晨狂躁的在九宫格键盘上敲出字符:“以后别再来烦我了。” 发出去之后才意识到自己的语气似乎有点过分了……明明错在于自己却还这么理直气壮,如果是糖糖这样的女孩子会伤心到哭鼻子吧? 啊啊啊,作为一个男生把女孩子弄哭也太丢人了!傅晨满脑袋浆糊,又补了一条。 “还有,生日快乐。” 早知道他就不发这条了。傅晨肠子都要悔青。糖糖似乎会错了意,把这条生日祝福当作他态度转变的标志。 接下来的三个星期里更加不厌其烦。她甚至拉着林哥杀到了戏校男生宿舍楼下,硬是在门口站到天黑。可傅晨那天在医院呆了一天,连觉都没回去睡,这事还是沈幽明告诉他的。 直到柳砚书都康复出院了,这件事情还依旧悬而未决。必须想个能够快刀斩乱麻的法子才行。 下了课,傅晨来到柳砚书座位前,谄媚笑道:“师哥帮我个忙呗?” “你说。”柳砚书把笔放下,抬眼望他。 傅晨对上那眼神有点心虚:“今天晚上陪我去吃个饭。” 傅晨叫上林哥、糖糖还有其他兄弟们,组了一顿散伙饭。既然决定要和过去告别,那就干脆做个了结吧。 作者有话要说:文武场:指戏曲的乐队。文场是管弦乐部分,武场为打击乐部分。 二路老生:也称“里子”老生,是作为配角的行当。 ☆、我喜欢男的 那是个街边的小饭馆,屋子不大,生意却很好,都是些家常菜,价格又不算贵,学生们很喜欢来。 众人占了一个大圆桌,柳砚书挨着傅晨坐下,隔着桌面正对着林哥和糖糖。 等菜上齐了,傅晨站起身。 “今天把兄弟们聚在一起……是想谢谢大家这两年的照顾。”声音不大,刚好能让大家听清楚。 林哥把筷子放下,沉声问:“你这话什么意思?” 傅晨苦笑一下,接着说:“离毕业只剩一年了,我想好好读书。” 众人像是听见了天大的笑话,林哥甚至笑得捶起了桌子。在座的兄弟都是职高混子,没有一个是好好学习的乖宝宝,开什么玩笑,傅晨一个打游戏谈恋爱跟他们一样混的家伙竟然跟他们说要读书?这话在他们耳朵里,就像是窑子里的姐儿说要从良一样可笑。 可傅晨没有笑。他收敛表情,一脸正色地拿起桌面上二两一瓶的炸弹二锅头,用牙咬开瓶盖,直接倒进玻璃杯里。满满当当,一滴不漏。 “这一杯,敬林哥。要不是你看得上我,认我这个兄弟,我也根本没机会认识大家。”仰头一饮而尽。烈酒从喉咙眼一路烧进胃里,傅晨也只是皱了皱眉。 “操,你小子认真的?!”林哥看着磕在桌面上的空杯子,骂出声。 傅晨手里动作没停,又开了一瓶,倒酒举杯:“这一杯,敬兄弟们。谢大家没嫌弃我年纪小,愿意事事都带上我。” 又一口闷了。 前边没吃东西垫着,这又两杯白酒下肚,傅晨已经开始晕了。酒力直冲后脑勺,顿时天旋地转。眼看着他的脸一寸寸涨红,眼神渐渐涣散。 傅晨开了第三瓶,还要再倒。柳砚书一巴掌扑在酒杯上,也跟着站起来。 哪有这样的喝法!不要命了吗?逞强也不是这么逞的! 傅晨朝他转过头,突然发笑,浓烈的酒气喷到他脸上。然后转头,对准桌子那边的糖糖,说: “这第三杯,我是要敬糖糖。对不起,有个秘密一直瞒着你。” 两人关系至今纠缠不清,糖糖也不知道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不论你说什么我都……” 傅晨像是心里做了极大的决定,把柳砚书的手用力扒开,又倒了满满一杯,朝对面遥遥示意。 “其实我是同性恋,喜欢男的。”多亏白酒壮胆,他才敢口无遮拦。 满座惊叹。糖糖难以置信,尖叫道:“你骗人,都是借口!!” 傅晨深吸一口气,把呕吐的欲望压下去:“你以为我这几个月怎么一直不回你消息?那是去医院陪床照顾他了,是吧……砚书?”他笑得肆无忌惮,一把搂住柳砚书的肩膀,最后那声几乎贴着他耳边灌进去。 从傅晨拜师之后就再也没叫过他的名字,忽的从他嘴里听见这两个字,柳砚书竟然觉得陌生。这不是他认识傅晨! “……”柳砚书没有挣脱,也没有反驳,只是从傅晨手里抢下那杯酒,替他喝得干干净净。 “我不信!”这信息量过于刺激,糖糖猛地起身,把凳子砰的一声刮倒。 似乎是为了证实自己的话,傅晨一把将柳砚书扯到怀里,用力吻上去。 牙齿嗑破了嘴唇,满嘴血腥。 === 眼看就要十一点,柳砚书和傅晨还没有回来。沈幽明有些担心:“老宋,你说他们俩去干嘛了啊?” 宋千峰摇头。 实在放心不下,沈幽明给傅晨打了个电话。 听筒里响起冷漠的女声:“对不起您拨的电话已关机,请稍后再拨……” 他又改打柳砚书的。忙音响了好多声,就在他以为又没人接的时候,终于通了。 “快来救救我……”电话那头一片嘈杂,似乎还有衣物摩擦,重物落地的声音。 沈幽明听见“啪”的一声,像是手机脱手,掉在了地上。他只好尽最大的声音吼道:“你们在哪儿!!” 过了几秒,才幽远的飘来一个声音:“巷子……” 傅晨已经彻底被灌断片了。为了还干净人情,他几乎来者不拒。柳砚书帮他挡了几杯,也喝得够呛。 一个醉鬼背着另一个醉鬼离开饭馆,没走几步就双双倒在回学校的小巷里。腿上就像是绑了两个沙袋,扯得他都忘了怎么走路。 傅晨趴在地上又吐了,身下一片狼藉。柳砚书被他拖得摔在墙边,后脑勺磕在砖石上。 好在酒劲够足,他感受不到疼。 冗长的小巷只有一盏昏黄的路灯,孤零零的照彻漫漫长夜。柳砚书仰头,眼看着那团暖光,一个变成三个,再分成一大串,在眼前飞舞。 他脑子里已经乱得不行了,可还是对那个吻念念不忘。柳砚书把傅晨扒拉起来,使劲晃他的肩:“你刚才亲我干什么?”这话要不是喝了酒,他决计问不出来。 傅晨被强行晃醒,大着舌头答:“就是唬…唬人的,你别……别往心里去。” 柳砚书一松手,傅晨再次摔回地上。他神色黯然,快速眨了眨眼睛,以只有自己能听见的音量低声道: “可我会当真的啊……” 沈幽明和宋千峰终于捡到烂泥似的两个人。这样根本回不了寝室,只好背去医院挂吊水。 喝醉的人就像没了骨头,极其不好背,走几步就要往下滑。半小时的路程足足走了一个多小时。 两人在病床上昏睡不醒,一场闹剧至此落幕。 === 傅晨自从跟不三不四的那些人断了联系之后,刻苦练功好好学习,活动范围基本固定在教学楼食堂和宿舍。放学也按时回家,再不拐进小巷子里去上网。 又到周末,傅妈妈早早做好一桌热腾腾的饭菜只等傅晨回来。 傅晨加了一块炒肉片,咀嚼两下,蹙起眉头:“妈……” 傅妈妈工作操劳,脸上早已皱纹密布,两颊的皮肤松弛垮道嘴角,不复青春韶华时。她轻声问:“不好吃?” 岂止是不好吃!简直难吃极了……根本就没放盐。傅妈妈的记忆力一天不如一天,傅晨不忍戳破,怕伤她的心。 “没,挺好的。” 傅妈妈又给他夹了一大块:“学校里清汤寡水的,还是要回家补一补营养。” 傅晨全盘照收。 饭吃到一半,手机突然震起来。傅晨赶紧从口袋里摸出来看。 不是自己的? 对面的人置若罔闻,傅晨忍不住提醒:“妈,你手机响。” “我知道。”傅妈妈把手机拍在桌上,依旧不接。傅晨往屏幕上瞄了一眼,是陌生的号码。 “谁打的啊?” 傅妈妈梗着脖子不去看手机:“老婆子。” 外婆居然还会给妈妈打电话?傅晨很是奇怪。当年妈妈要和那人结婚,家里都不同意,她是跟全家闹翻了才嫁到沪市……妈妈性子烈,从此就和家里断了联系,说是老死不相往来。傅晨连娘家人的面都没见过。 手机震得人心里发慌,傅晨试探着问:“万一……真有什么事呢?” “这几天打了好几个。就是再有事,那我也不管。” 傅晨没忍住,把手机拿起来按下免提。听筒那头传出苍老的啜泣:“娟娟,你终于肯接我的电话了……” “……”傅妈妈绷着嘴唇不答话。 老人家自顾自道:“你爸爸病了,在床前一直说想见你,后悔当年的话不该说得那么重……” “不是已经断绝父女关系了吗?他就是死了都不关我的事。”说完这句,傅妈妈一把挂掉电话。 傅晨不敢多嘴,默默收了碗筷端去厨房。 傅妈妈坐在桌前许久未动,脊背佝偻着,双手撑在额前,像是累极了。这些年,也确实过得太苦。傅晨看不到她的表情,正准备叫一声。她却已然起身,换上了满面笑容,抢下他手里的碗筷:“我来洗碗。好不容易回来一趟,戏校练功又那么累,你去歇着。” 傅晨只好又回了客厅,打开电视。随意翻了几个台,都是些鸡飞狗跳的综艺节目,要么就是裹脚布般又臭又长的肥皂剧,他都不爱看,最后还是调到中央11台,戏曲频道。 好巧不巧的,电视台正在回放今年的“全国少年京剧电视大赛”精彩片段。傅晨从电视里看到雷宇笑眯眯领奖的身影,不禁有些唏嘘。 师哥要不是受伤了,哪还轮得着雷大班长啊…… 等等! 师哥这伤受得蹊跷,好好的道具怎么就坏了呢?用梯子的人那么多,怎么就那么巧让他赶上了? 一个可怕的想法在心底疯狂滋生。 傅晨深呼吸几口,压下不安。这想法绝对不能告诉师哥。他那么纯粹,不该触碰黑暗。 他开始暗中调查此事。 作者有话要说:想拥有评论和收藏|?ω?`) ☆、冲突又起 又是一年元旦临近,旦角组开始排新年大戏《玉堂春》。这段时间傅晨表现不错,严凤鸣钦点他唱苏三。 这戏是旦角儿必学剧目,全剧也是以苏三的经历为线,主角戏份特别吃重,几乎要满满当当唱够三个小时。 戏校一般都会分好几个学生前后演同一个角色,一是孩子们太嫩一个人拿不下全场,二是为了多给学生一些上台的机会。 傅晨唱头两场《嫖院》《庙会》。开场极为重要,显然严凤鸣是在他身上寄了很大希望的。此时苏三是楼中名妓,长得貌若天仙,处境也春风得意,迷得王公子不惜一掷千金神魂颠倒。傅晨的演出风格俏丽多姿轻盈活泼,尤其擅长荀派戏,由他来唱这一段再合适不过。 这几天排练特别紧,好不容易傅晨才找到机会,溜进教学楼后边的杂物间。他都打听好了,那个坏的台阶就扔在这。 环视一圈,傅晨走向角落。上下检查一番,发现最顶层那块木板缺了好几个钉子。显然是被动过手脚。傅晨的脸色一下子冷下来。 === 趁着练完功,傅晨躲在功房里,等人都走完了,保安大叔来锁门。 傅晨突然窜出来,吓了他一跳,大叔瞪他一眼,不耐烦的问:“有事啊?” “叔叔我能找你拿功房的钥匙吗?我们这戏排得紧,我想晚上来练功……”傅晨演技派上用场,只嘴角一垂,一副乖巧可怜的模样就活灵活现。 “不行不行,钥匙哪能随便给你!” 傅晨试探着问:“那您给我留个门也行啊!” “不行不行,万一功房里丢了东西我可担待不起!”大叔越发不耐烦,把傅晨从门里拎出来。 “诶诶……慢着!”傅晨扒着门框死活不挪窝,“之前明明柳砚书可以的!凭什么我不行!” “他那是严老师批了条子的!”大叔继续拽。 傅晨有些急了,决定破釜沉舟诈他一诈:“那雷宇没条子怎么能拿?” 大叔表情一愣:“雷宇是谁啊?我没给过他钥匙,你别胡说!” 傅晨仍不放弃:“叔啊,您再好好想想!他是57班的班长!我明明看见您给他钥匙了!”他信口胡诌一通,反正就算猜错了也只会被大叔骂一顿眼瞎看错人,可要是猜中了,这事可就板上钉钉了。这波不亏。 大叔停下手里的动作努力思索,傅晨的心也跟着一点一点悬起来。 大叔恍然大悟,接着把傅晨往外扯:“噢……我想起来了。可他那是替老师拿东西我才给的!跟你这哪儿是一码事?” 果然! “谢谢叔!这钥匙您留着过年吧!”傅晨扔下这句,扬长而去。 大叔不解的摸摸后脑勺:“现在这学生娃都怎么回事?” === 某天下午文化课,57班破天荒的空了两个位子。改邪归正的傅晨和三好学生班长雷宇竟然同时逃课了! 严凤鸣勃然大怒,在讲台上气得拍了桌子:“他们俩人呢?!” 柳砚书也急,傅晨明明已经好久不去上网了,这一下能跑到哪儿去?今天中午明明还一起吃过饭,傅晨还笑眯眯跟他回教室午休,怎么趴着睡了一觉人就不见了? “李嘉乐你去雷宇租的房子找!剩下307寝室的都给我出来!” 原本以为傅晨真的学好了知道要努力了,她还心中甚慰,这下竟然又给她整幺蛾子!严凤鸣气得够呛,带着众人杀回宿舍。 然而寝室没人,扑了个空。 戏校规定是不准带手机的,柳砚书此时又不敢把手机拿出来给傅晨打电话,只好沉默。 “你们一个寝室怎么可能不知道他去哪儿了?柳砚书!我知道你跟他关系好,不允许包庇,给我老实交代!”严凤鸣的镜片射出凛凛寒光,盛怒之下嗓门都高了八度。 柳砚书被吓得肩膀一抖,犹豫道:“我确实不知道他去哪里了……但是我还知道有个地方可以去找找……” 他指的自然是他和傅晨两个人的秘密基地——那栋废楼。由于年久失修,周围一圈的杂草已经比人高上一截儿了,从铁丝网外面根本看不到里面的模样。 严凤鸣穿着裙子不方便钻狗洞,让柳砚书和沈幽明两个人进去打探。 当年这栋楼也是用作教学的,一间间教室还清晰可见。前几年动工准备拆了盖个体育馆,可中间经费出了点岔子,这个烂尾工程就这么被遗忘在了校园中。 一路上随处可见钢筋水泥砖块,又是草又是泥巴的,路很不好走。沈幽明第一次来,差点摔进草丛里。 两人终于来到楼前。沈幽明耳朵尖,在走廊里就听见尽头那间教室有动静。 “这边!”柳砚书被扯着快步跑过去。 赶到教室门口的时候,柳砚书终于看清里面状况。 两个人影扭打在一起,雷宇一拳抡在傅晨脸上,傅晨又一脚把他踹倒在地,随手抄起一块砖头就要往下砸。 “住手!!!”柳砚书惊叫着冲过去。 终究还是晚了一步。那一砖头没抢下来,只是挡了几分力道,依旧砸在雷宇头上。 当即爆出一声惨叫,连在外等着的严凤鸣都听得清楚。 雷宇被开了瓢,血涌如注,在地上翻滚。 “你这是干什么!”柳砚书死死扣住那只抓着砖头的手腕子,指头在皮肤上掐出红痕。傅晨把视线转回来,两人陷入僵持。 沈幽明没心思管他们俩,背起雷宇往外冲。 “为什么你总是喜欢打架?有什么问题不能好好说,非要用拳头解决!”柳砚书几近歇斯底里。混世魔王从小到大因为冲动捅出的篓子数都数不清,为什么他就是不长记性! 傅晨红着眼睛,把柳砚书的手指一根根掰开,把砖头往地上一扔,放肆地笑起来:“因为他欠教训!” “我看你才欠教训!”柳砚书反手就是一巴掌扇过去。 啪的一声,极其清脆刺耳。好看的脸蛋上立马浮起一个五指分明的手印。 什么桀骜不驯、年少轻狂,说到底,傅晨喜欢用拳头解决问题,也不过就是没爹的孩子欠点管教。没人教他怎么应对不平之事,他只能趋于最原始的本能。 傅晨一言不发,转头就走。 柳砚书在他身后,一字一句道:“柳家门规第三条,斗殴逞狠,伤及同门者……” “够了!”傅晨转身吼道,“别拿这套来压我!还当我小孩子吗?” 柳砚书忘了,他已经不是那个因为棋盘砸人乖乖拿一晚上大顶的师弟了。 大家都长大了。 两人之间的距离不远,却像是被王母娘娘拿簪子划开了一条银河。柳砚书呆立在原地,直到傅晨钻进草丛里,彻底走出自己的视线。 === 国有国法,校有校规,傅晨这么一闹,不仅全校通报批评,还在档案上记了大过。 严凤鸣也不能违抗校里的意思,好说歹说才把《玉堂春》的主演给他保下来。 傅晨还笑得出来,说没被开除就是幸运了。 柳砚书和傅晨的关系因为那一巴掌再次变僵。柳砚书至今不知道傅晨为什么要打人,但心里认定了动手就不对,死撑着不去道歉。他这个人看起来风轻云淡什么都不在乎,但要是认定了什么事情就倔得像头驴,谁都拉不回来。 傅晨心里埋着事,不愿意把雷宇的事告诉他,再加上实在不想再倒立一宿睡不了觉还被人笑话,就干脆不主动跟柳砚书说话。 沈幽明不知道他俩怎么回事,夹在中间左瞧瞧右看看,满脸莫名其妙。 这会儿在食堂吃饭呢,他们俩人一左一右跟两位门神一样夹着沈幽明,谁都不开口讲话,气氛极其诡异。 今天食堂大发慈悲,每人多加两个小鸡腿,他们排了半天才打到。柳砚书把自己碗里的那两个夹给身旁的沈幽明。 “我不爱吃,给你吧。”他低声解释道。 还有这好事!沈幽明看着碗里的四个鸡腿,美滋滋地举起筷子准备大快朵颐。 一只罪恶的小手瞬间从他的盘子里叉走两个。 沈幽明气得大喊:“傅晨!!” 傅晨故作深沉的补上一句:“怕你撑坏了肚子。” 沈幽明内心崩溃,他为什么要坐这对冤家中间? 被抢了鸡腿,心里愤愤难平,沈幽明刀子似的目光扫视一圈,锁定在对面宋千峰的碗里。 “老宋,你怎么还不吃鸡腿?”沈幽明盯他的双眼都冒绿光。 宋千峰当然知道他什么意思,乖乖把餐盘推过去,让他夹走一个。 === 雷大班长病假请了一个多星期还没来上课,傅晨都快把这事给忘了。 那天照常练完晚功,傅晨独自回寝室。洗了个澡,又把汗透的功服搓完晾干,杂事做完爬回床上。手机就放在枕头边,屏幕一闪一闪。 这时候了谁还来找自己? 傅晨随手打开收件箱。刹那间,浑身的血液都凉下去。 “听说你把我表弟给打开瓢了?后天五点小巷口,咱们好好算算账。你要是不来,那我就只好去找你那位相好的麻烦了。” 发件人:林哥。 作者有话要说:关于《玉堂春》:就是就是人人都能哼上几句的“苏三离了洪洞县,将身来在大街前”出处啦~苏三是青楼名妓,遇上了人傻钱多的王金龙,两人坠入爱河私定终身,王公子给他取名“玉堂春”。后来王金龙钱财花尽被老鸨赶出妓院,苏三赠予盘缠让他上京赶考。几年后,苏三被诬陷杀人入狱,王金龙当了官正好重审此案,三堂会审洗刷冤屈,二人团圆。 ☆、背水一战 傅晨当然知道这鸿门宴去不得。 一夜辗转反侧不能成眠,第二天又要排练,整个人都怏怏的。 之前因为糖糖那事就已经得罪了林哥,谁又能想到雷宇是他表弟?这梁子彻底结大发了! 傅晨气得水袖一抖,捂住脸。 不过话又说回来,就算是知道了,他还是会动手的。自己家师哥他宠着护着还来不及,嗓子坏了都赶着去买药,哪儿还能让雷宇那狗东西阴了? 排练中途休息,沈幽明盘腿坐在傅晨旁边,把他水袖扯开。 “哎哟三姐为何如此娇羞啊?”他这次扮王金龙,就是苏三的那个窝囊废情郎。 “娇羞你个大西瓜!”傅晨正烦着呢,一把卡住沈幽明的脖子把他压倒在地,“老子是纯爷们!” 沈幽明对着他腰侧就掐:“让你爷们!”傅晨怪叫一声,他趁机翻身,两个半大少年闹成一团。 穆凌霄站在他俩旁边冷不丁踹一脚:“洞房那段不是你俩演,真可惜了。” 傅晨拍拍屁股从地上爬起来:“谁要跟他洞房!” 沈幽明一身富贵衣被滚得皱巴巴:“看热闹不嫌事大……” 穆凌霄又补一刀:“要不要给你俩送床被窝?” “……噗。”地上那两个都没听懂这话,倒是许霖铃笑出了声。她唱最后两折,自然对台词熟得很,这可不就是里头打趣夫妻的词么! “哈哈哈哈……” 一群人正笑着,门口立了一个人影。沈幽明眼尖,朝那个方向喊:“老宋你们下课这么早啊?” 宋千峰点头:“吃饭去吗?” “走走走!”沈幽明扯着傅晨就往食堂去。 傅晨被他这么一闹,压根没时间烦恼明天的事,到了晚上一个人趴在床上,才重新头疼起来。 他要是去了,百弊而无一利。 林哥“算账”的方式肯定不是心平气和坐下来谈心,免不得就要动手。他已经因为打架被记了一次大过,要是再来一次,恐怕连毕业都难。只剩不到一年,何苦再生事端。 再说,那边不可能只来林哥一个人,双拳难敌四手,更何况是一群人。傅晨指不定要吃多大的教训。 “忍气吞声是君子”,那就这么躲了? 不行!绝对不能让他们对师哥下手。他要是不去,林哥必定找柳砚书的麻烦。师哥是无辜的,平白的被自己牵扯进来,怎么能让他替自己承担。 既然一切都是由他而起,那就由他来结束吧。 想明白这些,傅晨定定看着窗外的月亮,眼里透出决然之色。 月亮无可救药的坠落,太阳披荆斩棘从云端跃起。 又是一夜未眠。 傅晨眼里都有了血丝,精神却意外的好,他爬下床,在抽屉里翻出一样东西,塞进口袋。 排练照常进行。下了训,沈幽明见他眼下乌青,不禁发问:“你昨晚上不是没去上网吗?” 傅晨摆摆手:“没事儿。”一把脱下身上汗透了的功服,又从柜子里取出常服套上。 口袋里寒光一闪。 沈幽明在一旁系鞋带,抬头看他:“你赶紧回寝室洗个澡睡一觉,眼睛红得跟兔子一样。” “我才不是兔子。”傅晨把柜门锁好,随意笑笑,走进如血的残阳里。 背影被夕阳拉得老长,他的手插在口袋,往后挥了挥:“你先回去吧,不用管我。” 他还有事要做。 少年人揣着一腔孤勇,只身翻出围墙。 此时的他反倒很平静,右手在口袋里握紧,金属的冰凉使他心安。 那是一把□□。刀柄上雕刻的花纹繁复,俨然是件工艺品。那是柳砚书送他的十六岁生日礼物。指腹在凹凸不平的起伏上仔细摩挲,直到将金属也暖成身体的温度。 虽千万人吾往矣。既然已经知道结局,那不如破釜沉舟,放手一搏。 傅晨已经做好了回不来的准备。 林哥早早带人在巷子里等着他了。身后皆是曾经称兄道弟的朋友们,足足十多人。他见傅晨单枪匹马,还有些惊奇,挑着嘴角问:“你竟然真的敢来?那个相好的柳同学没跟你一块儿?” “这事无他无关,别把他牵扯进来。”傅晨朗声答。 “好,好!”林哥虚情假意的鼓起掌,“真是有情有义!但是你tm怎么就对老子忘恩负义?” 见傅晨不答话,林哥啐了一口接着说:“你自己摸摸良心,我亏待过你一次吗?我妹妹对你也不错吧?你tm个狼崽子怎么就半点没感觉呢?” 傅晨深吸一口气:“这份情我已经还过了。” 林哥把手里的烟往地上一扔:“好,那我就说说我弟的事儿,你把他开瓢了,现在还在医院里躺着,这怎么算?” 傅晨无畏的笑起来:“他该!” 林哥被彻底激怒,直着傅晨的鼻子道:“傅晨别怪我没给你机会,你今天要是在这儿给我磕三个响头,这事就过去了。要是不肯,那就别怪我仗着人多欺负你一个!” 林哥一个抬手,众人就要朝傅晨杀过来。那些人手里拿的都是摔碎的酒瓶、棒球棍、木棒之类,只要挨一下就没有轻的。傅晨握紧口袋里的刀,一时剑拔弩张。 “我呸!”一个清亮的声音从小巷入口灌进耳朵里。 众人顿住脚步,齐齐朝巷口望去,就连傅晨也忍不住转身。 “谁说他只有一个人?”沈幽明从土墙后走出来,站到傅晨身后。 傅晨被吓得心里一惊,手依旧在口袋里死死握着刀,差点就要□□。 “你怎么来了!”傅晨压低声音吼道。他没告诉其他人就是怕把无关的人搅和进来,他怎么还自己往上凑! 沈幽明将手放在嘴边,小声答:“我看见你包里的东西了。” 林哥看着他们俩笑出了声:“区区两个人还不照样是来送死?” 小巷拐角再次出现一个高大的身影。宋千峰慢慢踏进小巷,沉默的站在他们两人身旁。 傅晨眼眶有些发热。 三对十,其实依旧没什么胜算。可他们还是来了,无条件的站到了傅晨这边。 “喂喂,别忘了我啊。”此刻墙头上竟然又传来人声! 穆凌霄拎着练功用的□□跃下围墙,随口道:“看你下了训走得那么急,忍不住跟来看看,傅娘娘果然是要做傻事啊。” 傅晨浑身的血液几乎沸腾。 四人并肩而立,夕阳从身后投过来,像是给他们渡了一层金。傅晨忍不住扯起笑意,这次是打心底里开心,无惧无畏。 少年热血,此刻盛放。 两波人呼号着拼杀起来。 === 柳砚书没参加《玉堂春》的排练,此时正在教室里自习。笔尖写着写着突然一顿,胸口像是被猛的攥住,连呼吸都发疼。 无来由的恐慌席卷全身,从头皮到指尖,一点一点发麻。 像是感应到了什么,柳砚书快步往寝室赶。一把推开门,李嘉乐坐在床上嚼薯片,鼓着腮帮子抬眼看他。 “傅晨人呢!”柳砚书都没发现,自己声音带颤。 李嘉乐是跟傅晨他们一块儿排练的,下了训就直接回了寝室,自然不知道傅晨在哪儿,于是摇头。 柳砚书又冲出宿舍楼,直奔“秘密基地”。废楼里空无一人,只有蛐蛐在歇斯底里的尖叫。 他总是在追寻着傅晨,一次又一次。柳砚书看着这比人还高的杂草,压着因为剧烈运动阵阵发痛的胸口,忍不住问自己:“何必呢?” 可他就是放不下他。说是做师哥的责任也好,暗恋的私心也罢,他就是时刻牵挂着傅晨。哪怕傅晨跟自己冷战,哪怕傅晨自甘堕落,哪怕傅晨嫌他烦了,可他就是管不住自己的心。 亦步亦趋的滋味他已经受够了!柳砚书暗下决心,要不这次就直接跟傅晨挑明算了。被他疏远也好,被他拒绝也罢,至少落得个痛快。他也有理由不再像个老妈子一样追在傅晨的身后,满嘴冠冕堂皇的教条,实际上不过是想再离他更近一些。 他要是拒绝了,那就放手吧。柳砚书这样想,省得在他面前管东管西碍他的眼。 他这个师哥,也当得太不称职了。 柳砚书苦笑。 被自己喜欢上,真是不太幸运。 柳砚书钻出铁丝网的时候,正巧碰上许霖铃。小姑娘心急如焚,在他面前几乎要哭出来:“你看见霄霄了吗?她到现在还没回来!” 柳砚书自己心里也是五味杂陈,安慰道:“别急,她说过跟谁一起出去吗?” 许霖铃蹙眉思考几秒,惊叫道:“啊,她说要去找傅晨!……可是傅晨我也没看见啊?” “我跟你一块儿找吧。”柳砚书悬着的心越发不安。 等他们赶到校门口外小巷,人群已经散了。满地都是干涸的血迹。断裂的木棒还有在夕阳下闪闪发光的酒瓶碎片无一不刺激着柳砚书的神经。 当他在一片狼藉里发现那把雕花□□的时候,脑子里像被人开了一枪,“砰!”的一声,把理智炸得支离破碎。 “傅晨——”一声长啸贯彻云霄。 作者有话要说:关于“送被窝”的梗:《玉堂春》最后一折团圆,王金龙和苏三在房中打情骂俏说私房话,刘大人(穆凌霄饰)带着潘大人去听墙角,当电灯泡不过瘾,还要敲房门,故作正经的跟人家说:“听说大人打哆嗦,卑职前来送被窝。”结果被赶出去了哈哈哈哈哈哈哈 富贵衣:戏曲舞台上扮演最贫困的穷人穿的服装,又称穷衣。 读者的评论与收藏是我码字最大的动力(●°u°●)??」 ☆、劳燕分飞 许霖铃从来没有见过有礼有节的柳少爷如此失态的样子。 柳砚书死死握住那柄刀,通红着眼眶,一点一点跪下去,额头埋进那滩血迹里。 他甚至不敢细想,那触目惊心的血是属于谁的。 许霖铃试图从地上把柳砚书拉起来。 她看见柳砚书的手在抖。 为什么总是要用武力解决问题……为什么总是把他的话当耳旁风! 柳砚书把沾了血的□□在衣角擦拭干净,郑重的放回口袋里。 他要见傅晨,没有哪时哪刻比现在更急切的想要见到傅晨。 可他找不到他。 严凤鸣从公安局带回沈幽明、宋千峰、穆凌霄三人,独独不见傅晨。 他们都受了不同程度的皮肉伤,宋千峰伤得最重,拿手臂给沈幽明挡了一闷棍,缠着绷带。 柳砚书去找他们,问:“傅晨呢?” 穆凌霄摇摇头:“被他妈妈扇了一巴掌,带走了。” 柳砚书再问:“他伤得重吗?” 穆凌霄不答话,柳砚书转向沈幽明。沈幽明也低头不开口,他再看宋千峰。 宋千峰被他灼灼的目光盯得没法子,沉声道:“你别问了。” === 第二天,学校开全体大会,把他们三人拎到台上全校通报批评。校长气得直拍演讲台,宣布处分结果。 57班沈幽明、宋千峰,58班穆凌霄,念在初犯,记大过处分。57班傅晨,屡教不改……直接开除。 傅晨终究还是没演成那场《玉堂春》。 柳砚书在队伍里听着,像糟了晴天霹雳,僵立当场。大会开完,人群都散了,他还一动不动。 被开除,傅晨这下真的完了。 从戏校毕业后,就算不进入大学继续深造,也可以被分配进各大剧团,不用愁工作吃穿。 可他亲手葬送了自己的前途。 柳砚书想揪着他的领子质问他:为什么这么傻!为什么这么冲动! 可人不在场,他没领子可揪。 === 又是一个星期过去,傅晨依旧没来学校。他的床铺被褥还平平整整的放在那儿,仿佛他只是早晨起来去上个课,晚上还会回来躺下。 柳砚书试着给傅晨打过电话,可他那头欠了费,根本打不通。 好不容易熬到周末,柳砚书打算到他家里去找人。 他只在七岁那年去过一次傅晨家。那次的经历并不那么令人愉快。可他还是尽力回忆起那时经过的路途,边走边问,来到居民楼下。 他还记得傅晨站在这阶楼梯上,笑嘻嘻的回过头来告诉他:“我家在顶楼,有点难爬。” 柳砚书的长腿发挥了作用,一步两个台阶跨越上去。 来到顶楼,傅晨家房门紧锁。柳砚书以指节叩门。叩了数下,无人应答,他又改用手掌拍门。 “傅晨,傅晨你在吗?” 这么大的动静,傅晨家的门没被敲开,隔壁倒是把门掩开了一条缝。苍老的婆婆伸出头来,牙齿都掉了几颗,含糊道:“孩子,别敲了……这家前两天搬走了,屋子里没人。” 搬走了?!柳砚书愣住。 傅晨就像是人间蒸发了一样,杳无音讯。 再也没有人勾着下巴调戏他,再也没有人凑到他耳边低声说话,再也没有人……跟他唱戏。 柳砚书失魂落魄,下了好大决心才决定要坦白的话,最终还是烂在了肚子里。 路边的麻雀还在吵闹不停,他从来没有觉得这种生物如此烦人,从路边捡起一块石子砸过去,麻雀登时扑棱着翅膀分飞四散。 === 时间不会为谁停留,柳砚书的人生的车轮也不可回头的向既定的轨迹碾去。傅晨就像是他少年时飞走的那只鸟儿,终究与自己渐行渐远。 或许,从来都不是同路人吧。 柳砚书时常会想,当年爸爸将傅晨收进门下到底是对是错。傅晨原本对京剧毫无兴趣,被这么强拉着进了大门。 之后被自己拖着上舞台,再迫于生计被妈妈送去戏校……似乎一直都是在强行与京剧攀上关系。 这根栓住他的纽带断了,傅晨也就飞走了。他会不会觉得这几年浪费光阴?柳砚书记得,傅晨说过如果不唱戏了,要去读专科,去打工,去…… 还要去做什么呢?当初不该打断他的话,柳砚书后悔,该听他把未来说完。 这些年柳砚书顺利从附中毕业,考上沪戏,读完大学之后直接进了省级京剧院,又在剧团中被选送去读了“流派研究生班”,出来之后还评上了二级演员,一路青云直上无风无阻。 也不知道傅晨这些年过得如何。 沈幽明和宋千峰作为柳砚书仅有的几个朋友一直陪着他,从中学到大学,再到剧团。柳砚书在二团,他们俩在三团。 雷宇伤好之后就回了学校,柳砚书至今也不知道傅晨为什么要打他。林哥那群人没有来找过柳砚书的麻烦。相安无事的捱到毕业,雷宇被分去了隔壁省,两人再无交集。穆凌霄也去了那边,听说过得不错。 李嘉乐凭着爸爸的关系混了个二团副团长,正好是柳砚书的上司。 傅晨成了他心头的结,解不开剪不掉,就连碰一碰都彻骨的疼。柳砚书索性再不去想他,岁月将那人从记忆里一丝丝剔除。 沈幽明他们聊天时都刻意避开这个话题,从不主动提起那两个字。 傅晨彻底消失在柳砚书的世界里。 === 毕业之后,柳砚书的性子越发清冷,甚至有点沉默寡言。尽管对待他人依旧礼数周到,可总让人觉得隔了一层。他温和的给自己加了一层保护罩,任外边巨浪滔天,他还是波澜不惊。 那天团里开会,说要调来一位旦角儿给柳砚书搭戏,据说还是位故人。 团长是个爱扯八卦的中年妇女,一脸神秘兮兮告诉他,是你的戏校同学噢。 柳砚书心如止水。没有期许,也没有抵触。 当那人真真正正来院里报到,笑眯眯站在大家面前的时候,倒是沈幽明惊讶的叫唤起来:“许霖铃?居然是你!” 面前梳着高马尾的姑娘握住柳砚书的手:“好久不见!” 柳砚书松了一口气,礼貌的把手抽回来:“是挺久了。” 虽然比不过那人,但许霖铃的嗓音和调门也勉强合适,柳砚书跟她就这么定了下来。 这些年柳砚书学得很刻苦,他试图从祖上的光环里逃出来,各个流派均有涉猎,文戏武戏都能拿得动,硬是把自己练成了团里最好的文武老生。 可他的人气比起沈幽明来还是差远了。沈幽明性子活泼又喜欢新鲜事物,老早就开了微博,时常发些训练日常和剧照自拍,他长得俊业务能力也不错,吸引了一大片年轻女粉丝。每场演出都跟追星看演唱会似的挤在最前头,他一出场就尖叫。 柳砚书别说微博了,连□□账号都是傅晨帮他申请的,这些年都没怎么上过。他活得像个民国的老艺人,与这个时代似乎不那么合得来。 李嘉乐告诉过他,如果他表现再积极点,多往上面走动走动,这个一级演员早就能升上去了。 可柳砚书没去。 还有剧组来他们剧团招演员,一眼就看中他了,好说歹说,他也不肯去。 沈幽明和宋千峰倒是去客串了一把。沈幽明借此机会又涨了一大票粉丝,宋千峰也因此得了笔外快能给家里多汇点钱。 团里事情多,有时候忙死来得到半夜才能回家。柳砚书不愿意打扰父母休息,黎淑君总半夜爬起来给他做夜宵,他自己心里也过意不去。于是就自己在京剧院旁边租了个一室一厅的小公寓,每天两点一线,除了上班就是回家。偶尔心血来潮自己炒几个菜,叫沈幽明他们来吃一顿,再无其他。 日复一日,岁月长河就这么静水深流的淌下去。 作者有话要说:上篇?当时年少,完。接下来就是下篇?殊途同归啦~ ☆、女装表演 傅晨最不喜欢冬天。 衣服裹得里三层外三层,寒风仍能从各种意想不到的口子里钻进来,从头到脚都被灌得冰凉。他正在电动车上被冻得瑟瑟发抖,该死的南方只有刻骨阴冷,几滴寒雨落在身上简直能吸走全身的热气。 这几天寒潮来袭,星城温度破天荒的降到了零下,昨天夜里甚至还飘了几朵雪花。天知道这座南方古城的冬天有多少年没见过白了。上次落雪还是在零八年冰灾,那时傅晨还在沪市,那雪景当真银装素裹分外妖娆。积雪足有一寸多厚,一脚踩下去就是个坑,跟踩在棉花上似的。想当年自己还和…… “哔!!!” 躁人的喇叭声让他清醒过来,不得不正视现实:他现在正下了班,骑着小电动赶回家吃饭,等红绿灯时走了神,被后边的大卡车一顿噪音轰炸。 顾不得追忆“骢马金络头,锦带佩吴钩”的峥嵘往事,傅晨一拧车把,小电驴直往前冲。 傅晨现在的正经工作是星城京剧团的一个小演员,工青衣花旦兼各路龙套底包。当年他被戏校开除,恰恰碰上外公因病去世,妈妈便带他搬离沪市,卷铺盖回了老家。书是不读了,人总是要张口吃饭的,他四处打了几份零工,洗车收银保洁之类,都没做得太长久。偶然间听说当地京剧院在招人,便抱着试一试的心态,重拾老本行去应试。 没有高中文凭又成了他进剧团的一大阻碍。业务能力虽好,可这戏校都没有毕业的,他们也不敢收。傅晨提着茶叶去找领导,赔着笑脸千求万求,这才作为编外人员进了京剧团。说得好听,其实就是没签合同的临时工。 别看如今乾旦稀有,傅晨在剧院也就混得一般,常常排不上戏。星城在南方,京剧不景气,演戏都卖不出票,免费看都没人来。院里这点死工资不足以傅晨养家糊口,于是他又在各大夜总会酒吧演艺中心走穴赚点外快。他从小学的也就是戏校这点东西,演出内容自然是女装表演。现在娱乐场所里的变装演员大多是棱角分明浓妆艳抹走欧美辣妹的路子,偶尔有傅晨这样的中式美人唱几句小嗓,舞几下绸带,倒也颇感新鲜。两边的工资加起来,才勉强够得上妈妈每月的药钱和母子两人生活用度。 到家门口,傅晨取了头盔,摘下被吹得冰凉的皮手套,使劲搓搓手,捂住耳垂,整个人稍微回暖一些才推门进屋。 “妈,我回……”他一见客厅里空荡荡,脑子里嗡的一声,心跳都快停了。心理阴影这东西平时看不见摸不着,一到了这种时候就耀武扬威起来。 “今天蛮早啊!”幸好妈妈的回应掺着锅铲翻炒的声音从厨房飘出,傅晨长舒一口气。 妈妈系着褪色的塑料围裙,端着热气腾腾的菜碟走出来,催到:“去看看电饭煲里饭熟了没有。” 傅晨闻言赶紧起身去开盖子:“哎呀熟了熟了,喷香的!”熟练的从柜里取出一大一小两只瓷碗,拿木铲装饭端上桌。 傅妈妈的手艺一般,也不会做什么大菜,就是家常小菜,也挺下饭。傅晨夹起一片炒肉,放进嘴里嚼巴嚼巴……我的妈诶。 咸得他嗓子眼儿起皮! 妈妈身体一日不如一日,记性也越来越差。有时炒菜总忘了已经放过盐,一勺一勺往里加。她这样也没法出去工作了,只好在家里做着代工补贴家用。给发箍夹子粘水钻绢花啊编手链串珠啊,都是些机械性重复的活儿。 妈妈殷切地问:“菜好吃不?” 傅晨嘴里包着饭:“好吃!我妈做的哪有不好吃的?” 妈妈正笑得心花怒放,手机不合时宜的没完没了震起来。 来电显示说是他们副院长,傅晨赶紧把半口饭咽下:“喂?” “晚上贴《空城计》,缺个琴童!你赶紧过来!”副院长向来急性子,嗓门大得傅晨妈妈都听清了。 傅晨掏了掏耳朵,把听筒拿远点儿。 这话听来荒唐得很,一个唱旦的怎么还能上琴童? 这事他早就见怪不怪了。小剧团演员不够用,跨行当跑龙套也是常有的事。尤其是自己又是个临时工,被压榨得更惨,什么乱七八糟的配角都让他来。仗着傅晨小时候学过几天老生,连《锁麟囊》的薛良都逼着他上过。 “诶诶,好咧,我马上就到!您别着急!”傅晨笑得殷勤,连连朝听筒奉承道。 电话一挂,他的脸色又重新冷下来。 生活不易,梦想那都是放屁。 仅仅为了不被饿死,他已经耗费了全身气力。 === 站在城楼上,任前头诸葛亮调戏司马懿,傅晨在一旁发呆。 思绪早就飘到八千里外了。 柳砚书第一次在戏校登台,唱的就是这一出。甭管是不是记忆美化,总之傅晨觉着比面前这位唱得好多了。 掐指一算,他离开沪市已经十年了。这么久了……柳家五爷应该出人头地了吧?傅晨想。 怎么电视里各大京剧晚会就没见过他呢?傅晨很少有时间和团里同事闲谈,就算是在化妆间里不经意的听几句,也从来没有听到过柳砚书的消息。 莫非他不唱戏了? 不可能。师哥那个爱戏如命的性子,不让他唱戏就等于要了他的命。 也不知道他还记不记得自己。小学二年级相识,到戏校六年级也不过才十年时间。这么长的岁月,确实足够发生太多事,忘记许多人了。 老军高声报信:“启禀丞相司马大军倒退四十里哇!” 诸葛亮擦完冷汗转身下城楼,傅晨还在原地走神。羽毛扇子在面前挥好几下才反应过来,抱着古琴下场。 今天就演到这,后边不接《斩马谡》,傅晨的工作也就结束了,在后台把头套一扯,赶紧卸妆洗脸。 一看表,八点零五。傅晨跟团长交代一声,骑着电动车就溜。他还要去琴岛赶八点半的场。 冷风吹得他脸都僵了,赶紧拿手拍几下恢复知觉,开始上妆。 这是星城最大的演艺中心,后台更是兵荒马乱。傅晨找了个化妆台匆匆开始打底,身旁传来调笑声:“晨哥今天怎么来得这么晚啊~” 那是个已经穿戴完毕的舞蹈演员。就是演艺场所和夜总会最常见的打扮——贴着夸张的假睫毛,穿着镶金带银闪瞎人眼的比基尼,身后还用彩色羽毛扎了个华丽的大拖尾,像只开屏的孔雀。 傅晨手没停,笑着搭话:“这不是临时有事嘛,差点赶不上场。” 那姑娘故作伤心:“我还以为你是去跟别的妹妹约会去了。” 傅晨笑得放荡不羁,随口道:“那怎么会,我不是还有你这么个好妹妹等我一块儿上台么?” 他还是这么油嘴滑舌。姑娘被他的话逗得咯咯笑,转身去备台。 谁也没当真。风月场里哥哥妹妹的乱叫,要是有兴趣了就开个房睡一夜,谁还谈真感情,费钱伤神,又没什么意思。 傅晨回星城之后再也没有找过女朋友。一是没钱,二是没空,最主要还是没这个心思。 口红勾勒出饱满的唇线,傅晨对着镜子抿抿嘴,伸出手指将颜色晕开,一切准备妥当。 傅晨此时头上顶着十来斤重的发包饰品,鬓角两缕青丝垂下,身上穿着纱质半透的古装衣裙,领口开得很低,露出被精心打了高光的锁骨。应老板要求,傅晨还在衣服里塞了两团袜子,胸口高峰耸起,随着动作若隐若现。纱裙拖地盖住踩着绣花鞋的双脚,手指也套着银闪闪的假指甲,喉结被丝带遮挡,所有的男性特征都被掩盖,一时让人难辨雌雄。 傅晨为了把自己画得更像女人,狠狠研究过一段时间的化妆。他的丹凤眼斜挑向上,眼线稍不注意拉得太长就显得攻击型过强。可要是加上眼影睫毛的辅助,那就不是凶,而是媚了。傅晨的那一双眼睛化了妆之后越发的艳丽逼人,勾得人转不开眼。 傅晨演出这么久总结出来:来这里的男人都喜欢辣一点的。起初他一席白衣上台唱邓丽君的歌,还没唱几句就给轰了下来。观众嫌没劲。于是他索性将全身解数都用上,水袖跷功彩带舞剑,各路神通唬得人眼花缭乱。这才越来越受欢迎起来。 他举着话筒上台,左手压住胸口,朝台下盈盈一个鞠躬,登时掌声如潮。 许多演员在这里上出了名,甚至走向更大的舞台,上了电视红遍全国。琴岛里的小演员们也个个使劲浑身解数搏眼球,有跳艳舞的,还有脱衣服的,数不胜数。可傅晨不愿意,他演出就真是规规矩矩唱跳,一件衣服也不脱。 很多观众对他不满意也是因为这个,在他谢幕之后依旧起哄个不停。傅晨莞尔一笑,勾着唇角一言不发。主持人怕他下不来台,赶紧上场把他请下去。 后台有个中年男人堵着他不让走。傅晨只是低低瞥他一眼,从另一侧溜了。 台上依旧歌舞升平,傅晨戴上摩托车头盔,跨上小电驴,一骑绝尘。 作者有话要说:关于《空城计》:三国戏,讲诸葛亮忽悠司马懿~常常与《失街亭》《斩马谡》连着演,合称《失空斩》。听起来的确很像是个什么热血漫画角色的大招× ☆、久别重逢 好不容易晚上没工作,傅晨终于能动手给老妈做一回饭。他的做饭水平也就算得上是能入口,不至于难吃。 打开排风扇,将肉丝和青椒放入油锅中翻炒,厨房里劈啪响声不断,又是放盐又是加酱油,他一个人也忙得挺热闹。傅妈妈要进来帮忙,被傅晨用手肘顶着推出去:“妈诶,你就别操心了,坐着等开饭吧!” 傅妈妈拗他不过,只好回身进了客厅。 青椒炒肉出锅装盘,傅晨又把撕成小块的包菜放进锅中翻炒,菜叶子上沾了水滴,一遇上热油便成了暗器,直直朝人身上飞。傅晨也怕被溅着,随手抄了个锅盖当盾牌,打仗似的和油锅战略性/交锋。 客厅似乎传来人声,傅晨没听清楚,扭头大声问:“您说什么?!” 傅妈妈端着他的手机快步走近,神色慌张:“你们领导来电话了!问你在哪里呢!” 这个时候来电话?今天星京院不是没安排演出么。傅晨把手机放在右肩用侧脸夹住,手里的锅铲还在翻炒。 “喂?诶,我是傅晨我在家……” 他一句话还没说完,就被那头的副院长急吼吼打断:“救场如救火!!!” 傅晨吓得手里动作都停了:“什么什么?您慢点儿说,我听着呢。” 那边一片嘈杂,像是许多人同时叽叽喳喳混杂在一起的声音,焦虑之感简直要顺着听筒朝傅晨扑过来。 “……缺王宝钏你赶紧来顶上!”副院长报下一串地址撂了电话。 听筒里都忙音了傅晨还保持着那个扭曲的姿势夹着手机。他简直难以置信。王宝钏这种女主角也有轮到他头上的一天?今天太阳打哪边出来的?赶紧抬头没准还能叼着俩馅饼吧? “小晨?”傅妈妈看他半天没动静,问道,“领导说什么了啊?” 锅里菜快糊了,傅晨赶紧铲起来装盘,转手把锅铲锅盖全递给老妈,拎起沙发上的棉袄,边穿边交代:“临时有工作,我必须去一趟。晚饭您先吃,天气冷容易凉。” “今天外头下雪,路上注意安全!”傅妈妈追出门,朝楼下喊。 真正骑着电动车在结了冰的路上飞驰的时候,傅晨才知道“注意安全”这个嘱咐是多么的切合实际。车轮子直打滑,他只得小心翼翼减速慢行,生怕自己连人带车呲溜出去。好几段路都封了道,成群的环卫工人在撒盐扫雪。 雪花飘进领子里立刻化成了水,冷得傅晨一个激灵。 他要去的地方堪称偏僻,要不是副团长又发条短信来确认了地址,他都以为自己听错了。 那是星城驻兵基地。 === 星城驻兵基地很久没这么热闹了。 沪京院全国慰问演出,竟然轮到了他们这个小地方。礼堂早早布置得妥帖,制服笔挺的军官引着众人进化妆间。 来星城的是沪京二团,算是院里的青年梯队。一团里都是颇负盛名的门面担当,大都上了年纪,要到外头演出也是上一线城市或者国外,到这些小地方也只能分配二团三团这些年轻人来。 上头来了人,地方当然要负责接待,星京的领导们想借机表现一番,特意将他们安排在豪华酒店,还派了专车接送,不料路上冒出个刚拿驾照的新手司机,雪天路滑刹车不及壮烈追尾。 二团的俩青衣再加副团长全在车里,这还演什么出?全送医院。后台乱成一锅粥,二团的朱团长不到四十,官威有余稳重不足,急得朝电话吼:“你们这链子掉得也太及时!快开场了你让我怎么办!到哪儿去找救场的角儿!” 休息室里冲出位老先生,拉住濒临爆发的团长:“先别急……我给地方团打电话让他们调一个来!” 有人提出质疑:“地方团那水平能配得上我们的人么!” 又有人驳道:“现在都什么时候了,不行也得行啊!” 后台风波终于随着那位地方团的旦角演员的到来而…………翻得更盛。 朱团长眼珠子都要掉出来,把星京的副院一把扯过来,压着嗓子质问:“你是怎么还给找了个乾旦!这关键时刻是玩儿我呢?!” 副院长被他唬得一愣一愣的,耸肩梗着脖子连连摆手:“我们团也就两三个能上青衣的,一个重感冒一个住得太远……就只剩他一个了。不过你放心,这小子业务能力绝对靠谱!” 朱团长咬牙切齿:“我要是还信你,我就真是猪!” 因为风雪封路,傅晨来得已经算迟了,离预定的七点开演已经只剩下二十分钟。而他还素面朝天,身上裹着羽绒服大棉裤。 傅晨上前一步打断两人的对话,绷着表情,语气不太柔和:“不好意思,现在再找别的也来不及了。劳您二位大驾,给我指指在哪儿化妆?” 找了个角落里的空化妆台,把包往桌上一放,傅晨开始马不停蹄上妆勒头。他赶妆经验丰富,不慌不乱动作又迅速,竟然真在七点之前收拾得七七八八。 没功夫跟琴师和老生对调门了,这赶鸭子上架的救场,就连唱哪出傅晨都是半小时前才知道。 这算是个什么事儿! 傅晨紧抿嘴唇,对着镜子最后一遍整理头面。 朱团长在后台直吼:“马后马后!”也不知道前头乐池里听没听见,琴声照常响起来。 有颗泡子插歪了,傅晨仔细摘下,对着镜子比划。 【一马离了西凉界——!】 台上一句闷帘导板极尽激昂壮阔的劈进耳朵里,傅晨全身一震,瞬间瞪大了眼,指尖一抖泡子直直插上头皮,疼得他低骂一声。 这位薛平贵什么来头,开口就敢起这么高!丹田气足,声音圆润饱满,哪怕在“界”字多拖了两板也丝毫不虚! 台下观众们显然也是被震住了,回过神来便是山呼海啸般的掌声叫好。 还没露脸,开口就是满堂彩! 傅晨心中惴惴,提起竹篮咳嗽几声开开嗓。怕是半点马虎不得,他也得认真起来。 导板之后薛平贵打马上场,一段西皮原板交代故事始末。薛平贵原是讨饭叫花,在王府后院得了王丞相之女王宝钏的青眼,经历种种坎坷两人终于结为夫妻。王宝钏因此与王丞相断绝关系,搬出相府住进破瓦寒窑。夫妻恩爱日子没过多久,薛平贵就因降伏红鬃烈马封了官职,即刻便要前往西凉打仗。夫妻含泪挥别,这一去就是一十八载不曾相见。 【不由人一阵阵泪洒胸怀!青是山绿是水花花世界,薛平贵好一似孤雁归来。……柳林下拴战马武家坡外,见了那众大嫂细问开怀。】 薛平贵扔下马鞭,拴好战马,整冠理髯转身行礼:“众位大嫂请了!” 举手投足,非凡气度,不似寻常军旅粗人。 邻居大嫂闷着嗓子在幕后应声:“请了~军爷敢是失迷路途?” 十八年物是人非,薛平贵故地重回,也不知王宝钏是否改嫁他人。他因此留了个心眼,未言明自己身份,只说是来给她丈夫送信的。 几番问答,邻家大嫂知晓薛平贵来意,唤出王宝钏。 “啊王三姐,你丈夫托人带来万金家书,叫你坡前接取!” 傅晨深吸一口气,开口第一句叫板。 【有劳了————】 这一句嗓音清亮,极具穿透力,特意也多拖了几秒,尾音上扬,利落收腔。又是一阵掌声如雷霆。这阵仗丝毫不输薛平贵出场,可谓势均力敌。 朱团长在台下略略放松了眉头,星京副院一把搭上他的肩:“我说什么来着?不会给你丢人。” “人都没出来,别高兴得那么早。”朱团长将他的手扔开,语气硬邦邦。 薛平贵暂时下场,王宝钏提着竹篮踏上舞台。 【邻居大嫂一声唤,武家坡来了我王宝钏。】 唱完第一句,台下便有人压低了嗓子惊叹一声:“漂亮!” 不仅仅是唱腔无可挑剔,就连扮相也是拔尖里头最拔尖的。丹凤眼被墨笔这么一描越发媚眼如丝,玲珑樱桃口开合之间简直要勾了人魂去。傅晨演青衣时的台风与花旦截然不同,丝毫不见伶俐跳脱的影子,端的是大气端庄的闺秀气质。他这几步台步稳而平,叫人一看就知道王宝钏是个大户人家受过教养的小姐,不是民间疯疯癫癫的野丫头。哪怕衣衫褴褛生活贫苦,那也是落了难的凤凰。 朱团长也眼前一亮。没想到这大小伙子打扮起来竟然还挺不错。他的面部线条柔和,五官也精致,若是不说,还真让人有点恍惚。 傅晨往台下一瞟,全是黑压压齐整整的军服笔挺,心里还有点犯怵。还好琴师技艺高超,一直给他托着腔,一段唱下来也渐渐进了状态。 王宝钏见来人面生,不敢上前搭话,在台侧蹲下假意剜菜。薛平贵从台侧一上,所见便是傅晨的背影。 傅晨听见对方已经开口,心底默默算着起身的时机。 “大嫂请来见礼。”薛平贵唱完,躬身行礼,小锣一敲,傅晨知道该接戏了。 他水袖一抖,低头站起身来。来到老生面前,两人相隔四五步,傅晨正要还礼,眼光一抬,终于与来人打了个照面,浑身如遭雷击。 “还……礼!”他声音都虚了,直勾勾锁住面前人上下审视。这盈着笑意的桃花眼,他就是再过十年也不会认错! 原本还只是觉得唱腔熟悉,心中隐隐不安,这下便是板上钉钉,那个答案呼之欲出。 柳砚书! 作者有话要说:泡子:旦角头面中的一种。插在额前的圆形饰品。 闷帘导板:导板是大唱段的起始句,常用于剧中人感情激越奔放之时。闷帘导板则是人物出场前在幕后唱的。 叫板:戏曲中把道白的最后一句节奏化,以便引入到下面的唱腔上去。 马后:指演员通过增加唱词、念白和放慢演唱速度以延长演出时间。 ☆、对面不识 “这旦角还行啊。”朱团长咂摸着嘴,低声道。 副院坐在他旁边连忙接话:“听说是沪戏附中出来的,只是没见过毕业证,不知道真假。” 朱团长一听沪戏挑了挑眉,有些惊讶:“柳少爷不也是那儿毕业的?” “这不巧了么,校友!”副院心里乐开了花,想着待会儿一定要拉着傅晨去客套客套,多好的机会能跟柳少爷套近乎。这关系要是攀上了,自己也能跟着鸡犬升天。今后说不定还能通过柳少爷这条线调任去沪京呢…… 他想得倒是挺美,就差没规划走马上任后的宏伟蓝图了。 傅晨视线与柳砚书对上,藏不住眼底的惊涛骇浪,可从对方的眼睛里他却丝毫瞧不出久别重逢的欣喜。他依旧是平静的、认真的,沉浸在戏里,不掺杂一丝个人情绪。 也是,隔了十年,物是人非沧海桑田,又顶着这么厚的妆,能认出自己就怪了。说不定人家柳少爷压根不记得有自己这号人呢。 一想到师哥把自己给忘了,傅晨就忍不住的心里发酸。心头一点凉意圈圈荡漾开来。 甭管对面是谁,戏还是要继续下去的。傅晨一个蹙眉收敛住情绪,重新做回王宝钏,向眼前人讨要书信。 薛平贵心起试探之意,谎称书信已失,抬手便往王宝钏肩上搭:“我若有心,我若有心也不会失落大嫂你的书信呐~” 这是两人第一次肢体接触,傅晨只感觉到那指尖在肩头一触即离,动作极轻甚至有点小心翼翼。 傅晨差点没感觉到。还好心里记着戏本子,知道这里王宝钏要抖开水袖,快退几步,面露微嗔道:“哎呀你站远些!” 这戏台上又不要讲什么绅士风度,情节本就有调戏之意,怎么柳砚书还生怕动作轻慢了自己?傅晨暗自思忖,十有八/九是把自己当女演员了。 戏至高潮,终于到了二人最为脍炙人口的西皮快板。最考验人的也是这段,一句贴着一句,一寸咬着一寸,情绪逐步积累,最后高昂处爆发,王宝钏的烈性也展现得淋漓尽致。 薛平贵从腰中摸出一锭银子,低头轻笑,唱道:【自古清酒红人面,有道是财帛动心田。腰中取出银一锭,将银放在了地平川。这锭银子三两三,送与大嫂做养奁。买绫罗,做衣衫,打首饰,置簪环,我和你年少的夫妻就过几年哪!】 柳砚弯腰规规矩矩的把银子放在地面,傅晨忽的想起李老先生说过:凡是离地一尺远就松了手的,那叫扔在地平川,都算不得讲究。 【唑!这锭银子我不要,与你娘做一个安家钱。买绫罗,做衣衫,买白纸,糊白幡,打首饰,置妆奁,落得个孝子的名儿在那天下传!】 王宝钏骂得痛快,这个“唑”字更是锦上添花,把她的怒火拔上新高度。别看是简简单单一个语气词,却是严凤鸣研究了半辈子才斟酌加上的,连她师姐黎淑君都不这么唱,傅晨倒是学了个九成九。 柳砚书被他逼得后退两步,眉头一皱差点就要被压住气焰。 朱团长没想到这名不见经传的小子竟然和柳少爷搭得这么合拍,不仅稳稳当当接住了戏,还隐隐有点抢风头的意思。 星京副院看得心里发慌,暗骂傅晨没分寸,怎么也不知道让着点戏,不知道自己面对的是谁么! 傅晨努力从对面人的表情里找出一丝裂缝,哪怕是眼底一瞬间的波动也好,可台上只有薛平贵,傅晨怎么找也找不出他一分一毫不属于角色的情绪。完全的公事公办,全神沉浸在戏里,不论面前的演员是谁,都是发挥稳定的柳少爷。 【是烈女不该出绣房,因何来到大道旁?为军起下不良意,来来来!】 薛平贵语气一转,嘴角甚至勾起玩味的笑,举起马鞭:【一马双跨到西凉!】 王宝钏见势不妙逃回寒窑,将薛平贵锁在窑外。俗话说“男看吊毛,女看进窑”,这王宝钏进窑门的身段颇有讲究。窑门矮小只得半人高,需要弯腰钻入,可要钻得漂亮不猥琐这就难了。只见傅晨手中水袖翻了个花再一把握住,躬腰旋身进得窑门,衣角随着动作飘飞,再抖开水袖将门掩好,整套下来干净利落,赏心悦目。 这段身段还是十岁时黎淑君教的。当年傅晨第一次以旦角身份陪柳砚书登台,唱的就是这一段进窑。那时的小男孩还是连滚带爬,现在早已经行云流水。也是从这一次开始,他的人生轨迹彻底改变。他被柳砚书引着,跨进京剧五光十色的大门。 【先前说是当军汉,如今又说夫回还。说得明来重相见,说不明来也枉然!】 王宝钏铁了心不开门,薛平贵掩面而泣,真真切切唤道:“妻啊……” 傅晨背对着他,看不见柳砚书面部表情,只听见这声哭头,心中暗赞师哥演技长进了。 胡琴一变,便是到了薛平贵最重头戏的那段唱。深知妻子十八年来寒窑受苦,不禁忆起年少相识。 【提起了当年泪不干——!】 一嗓子含着血泪,百转千回,高亢激昂,满座皆惊。 星京副院小声赞叹:“这调门,真高!” 朱团长摸了摸下巴:“柳少爷今天怎么这么入戏?”他跟柳砚书做了几年的同事,头一次听他唱得这么字字泣血。 【夫妻们受苦——寒窑前!】 语调再次拔高,又是一阵掌声,这一句一个好的架势,简直要把把屋顶掀飞。 傅晨也揪起心,这分明不是柳砚书从前习惯的调门!之前雷宇跟他搭戏的时候故意往高了抬才唱到过这个调,这要是唱破了怎么办? 好在语气一转往下沉去,薛平贵开始将旧事娓娓道来:【自从降了红鬃战,唐王驾前去讨官。官封我后军都督府,你的父上殿把驾参。】 傅晨背对观众坐在椅子上,此时没有戏份,也被柳砚书的情绪感染,思绪不自觉的天马行空。 他想起两人在“梨园杯”上一鸣惊人,靠的就是这段戏。转眼也有十六年了。戏校老师让他去学旦角,他不肯。柳砚书拉着他的手许下约定,说今后就他们俩一块儿唱。童言无忌,随口的誓言早就随风飘散,可能只有自己还一直记着这句玩笑话。 【自从盘古立地天,哪有个岳父把婿参?西凉国造了反,薛平贵倒做了先行官。】 第一次独自登台经历不堪回首,傅晨对那次《金玉奴》的印象也只剩下柳砚书在黑暗里抱住他,轻声说:“我们回家。” 倒仓开始,严凤鸣劝他改行,自己从此一蹶不振,与柳砚书前行的路背道而驰,两人终归渐行渐远。 【两军阵前遇代战,代战公主好威严,她将我擒下了马雕鞍。多蒙老王不肯斩,反将公主匹配良缘。】 青春期的躁动与叛逆,现在回想起来傅晨只觉得师哥那一巴掌打得对。不听柳砚书的劝阻跑去鬼混,抽烟喝酒上网逃课,坏学生的干的事儿都干了个遍。还回回都要师哥来收拾烂摊子,把人家一片真心都喂了狗。要是自己跟柳砚书一块儿好好读书,也不会在网吧结识林哥,不会和糖糖相遇,更不会牵扯出后来一大串恩怨。 【西凉的老王把驾晏,众文武保我坐银安。】 傅晨不着痕迹的叹了口气。要不是自己作,现在没准就已经和师哥一起毕业,进同一个剧团,前途无量…… 【那一日驾坐在银安殿,宾鸿大雁口吐人言。手持金弓银弹打,打下了半幅血罗衫。】 柳派唱法在抒情时便能发挥出最大特点,比起其他流派,增加了许多垫字,在“半幅血罗衫”时更是几乎一字一顿,像极了低声抽泣,尽诉衷肠。 十年来音讯全无,傅晨尝试着忘掉这位少年玩伴。可是这么久过去,今朝重逢,两人昔日种种依旧历历在目,一丝一毫都不曾忘怀。 【展开罗衫从头看,才知道寒窑受苦的王宝钏!不分昼夜往回赶,为的是回来夫妻团圆。三姐不信从头算,连来带去!】 随着情绪越发饱满,薛平贵语速也越来越快,全剧的感情被推至顶点。 唱到这时语气一顿,台下突然爆出一片叫好。 傅晨从回忆中惊醒,意识到自己有多么异想天开。柳砚书何许人也,他跟自己又怎么可能是一路人?现在柳少爷指不定都忘了自己这号人,还在这瞎想什么呢?! 【十八年————】 最后一句唱得幽咽婉转,如飞流直下银河落天,又似猿声啼岸如泣如诉,十八年的苦楚酸辛此时爆发,柳砚书收腔时竟有些颤音。 王宝钏此时心中大动,本该是起身开门,夫妻相认。可傅晨却心灰意冷,慢腾腾的起身,回头…………倏地僵在原地。像是被按了暂停键,连浑身的血液都停止流动,心脏都停跳了几秒。 他看见柳砚书眼里含着泪。 一颗饱满的泪珠从眼眶里滚下来,混着脸上的油彩,划出一道触目惊心的阑干。 京剧的感情最讲究含而不露,场上情绪表露过溢乃是大忌! 所幸观众离舞台隔得远,根本看不清氤氲在眼睑的这点水光。只有傅晨一个人尽收眼底。 柳砚书假意掩面,背过身去。 傅晨已经不知道自己唱的是什么了,接下来的演出全靠这些年积累的本能。 作者有话要说:哭头:京剧声腔的附属板式之一,是剧中人伤心哭泣时的一种专用唱腔,因此也叫哭腔。 关于《武家坡》:终于写到这段了,长长的松一口气。这个故事的雏形就是源于在听言兴朋先生《武家坡》时的胡思乱想。言先生演技唱功都是绝佳,一段“提起当年泪不干”唱得声声泣血、字字诛心,硬生生把人眼泪逼下来,忍不住脑补了一出狗血大戏。于是故人数年后重逢于戏台,相识不能相认,压抑隐忍的感情借着唱词喷薄而发……最初的构架就这样形成了。 ☆、竟无语凝噎 最后结束下场,傅晨脑子里还一片空白。副院冲上来一把拽住他,径直拖进化妆间:“赶紧卸妆!” 傅晨都没反应过来,就只听见副院在耳边喋喋不休:“换了衣服卸完妆,我带你去引见引见柳少爷……听说你们都是沪戏附中的校友,这么好的机会可要抓住了,好好想想待会儿怎么说!” “啊?”傅晨对副院突如其来的关切有点吃不消。 “然后我再拉个线,大家一起吃个饭……” 傅晨明白了,副院这是打算攀高枝呢。 国内京剧团除了最顶尖的国京之外就属帝京、沪京、卫京三足鼎立,其他地方院团在他们仨面前都不值一提。京剧人要想有好前途都想往这三大剧院里挤,星城京剧院的副院长也不例外。 傅晨脑子里乱成一锅粥,沉默的任由着副院拉着他推开单人休息室的门。 柳砚书在桌台上收拾化妆箱,修长的手指一样样拈起油彩盒,整整齐齐的码好。 副院轻轻叩了叩门,屋里传来淡淡的一声:“请进。” 傅晨心里一颤。是熟悉的声线,字正腔圆,克制端方。 旧日那份青涩的不敢言明的悸动重新复苏,挟着他的心跳,扑通扑通。 副院推开门,把傅晨拉进去。 柳砚书从化妆台前起身,不偏不倚的正对上他的视线。 傅晨的第一反应竟然是,柳砚书戴眼镜了。 银丝掐的半框眼镜架在鼻梁上,闪着无极质寒凉的光。柳砚书不动声色,双眼藏在镜片后,隔着这层玻璃拒人于千里之外。 “师……”傅晨有点犹豫,声音小得连自己都没听清。 “请问有什么事吗?”他轻声问。 千万句话一下被卡在喉头,傅晨嘴唇蠕动两下,发不出声。 他真的变了。 五官长开了,眉眼也更成熟,轮廓褪去青涩,身高也长了许多,视线与傅晨齐平。额前碎发因为卸妆沾了些水,湿答答的贴在眉毛上,身上穿的是挺括的白衬衫,套了一件v领浅灰毛衣,没有系领带,最上面那颗扣子严严实实的扣好,修饰出好看的脖颈线条。标准的业界精英打扮。 他不再钟情于牛角扣外套或是柔软宽大的连帽卫衣,傅晨记忆里的影子与眼前人重合又分开。 时间是很玄妙的东西,它把你最为熟悉的人在不为人知的地方雕琢成另一番模样,然后猝不及防的推到你面前。 薛平贵有句唱:【少年子弟江湖老,红粉佳人两鬓斑。三姐不信菱花看,容颜不似彩楼前。】 他们还远远不及这个“老”字,只不过物是人非,早已不复少年。 副院见气氛有些冷,忙凑到两人中间热情道:“哎哎柳少爷,我来给您介绍一下,这是我们星京院的傅晨!” 说完往侧边退一步,给傅晨让出地方。柳砚书静静的听着,垂下眼,不答话。 “……久仰。”傅晨的手伸在半空,扯出客套的笑。 副院满脸堆笑,手舞足蹈的说:“今天确实是事发突然,开戏之前连个面都没来得及见就上了台……听说你们还是中学校友呢?看你们年纪也差不多,没准曾经还打过照面!” 柳砚书终于握上那只悬在身前的手。 他的手好凉,傅晨想。 然后只看见柳砚书低头浅笑,好听的嗓音朝副院道:“抱歉,年代久远,记不清了。” 傅晨心里一紧。 柳砚书的手指从掌心抽离。 副院被这话堵得有点尴尬,干笑两声:“啊……哈哈哈,没关系没关系,一回生二回熟嘛!这次的意外都怪我们本地院团安排不周,我一定郑重给您和朱团长还有各位同事赔礼道歉。择日不如撞日,我已经在桦天酒店定了位子,一来是给演出成功庆贺庆贺,二来也是弥补我对沪京同仁的招待。” 柳砚书一直等到星京副院说完才缓缓开口:“今天的演出很成功,您不必有什么歉意。晚辈今晚还有事在身,恕不能相陪。”几句话说得文绉绉,虽然语气谦和,可意思却明确得不容质疑。 柳砚书回头拎起椅背上搭着的宝蓝色呢子大衣,一个展臂利落披上。冷色调的双排扣长大衣衬得他越发芝兰玉树,跟裹着羽绒服像个团子的傅晨相比,简直不在一个世界。 两人之间无形的筑起一道高墙,傅晨能远远的望见他,却不能再近一步。 傅晨还站在门前面,柳砚书抿着嘴唇走到他身侧,他只得往旁边挪了一步给他让开路。 柳砚书的手握上门把,头也不回的走出去,房门开合之间,傅晨隐约听见一声:“多谢。” “哎呦!柳少爷你别走啊!”副院见势不妙,还想要追,傅晨一把拉住他。 “别追了。”他的声音哑得把自己都吓了一跳。 副院恨铁不成钢的剜他一眼:“你小子怎么这么不争气!平常油嘴滑舌的,关键时刻就哑了火,连个人都留不住!” 眼看着高升的美梦从眼前破灭,当然是生气的。 傅晨深深吸了一口气,受下这一顿骂,扭头也去开门:“没什么事我先回去了,记得给我算加班工资。” === 等傅晨骑着小电驴到家已经快九点,在楼下停好车,摘下头盔,拍拍被吹僵的脸。 掏钥匙开门,发现老妈歪着头靠在沙发上打瞌睡,电视还在放着肥皂剧,傅晨轻手轻脚的走上前,拿起遥控器把音量调到零。 傅妈妈上了年纪,睡眠很浅,傅晨刚把遥控器放下就醒了,轻声道:“回来啦。” 傅晨把失魂落魄的表情藏起来,问:“什么时候吃的饭?” 他出门走得急没吃晚饭,一夜奔波劳碌,这会儿已经有点饿得反胃。 傅妈妈的眼睛微微眯了眯,有些苦恼的样子,似在努力回想:“嗯……我记得吃了饭的……几点来着……?” 傅晨知道问不出什么,干脆往厨房去,掀开电饭锅一看,一粒米都没动。那盘青椒炒肉也纹丝不动的摆在灶台上,一摸盘沿,都凉透了。 傅晨皱眉,揉了揉突突直跳的太阳穴。 老妈的记性已经差到这个地步了么。 傅晨只好咬着嘴唇,把盘子里的菜重新下锅翻热,再端上餐桌。还好电饭锅一直是保温状态,米饭不用重新蒸。 他拿了张过期的报纸叠了几下垫在盘子底部,勉强不让碗底把千疮百孔的塑料桌面再多烙出几个印子。 “妈,陪我再吃一顿夜宵吧。”傅晨装了两碗饭,一碗推到桌子对面。 傅妈妈看儿子神色不太对劲,试探着问:“今天工作不如意吗?” 傅晨苦笑一下:“没,就是风吹得有点冷,表情没缓过来。” 最了解孩子的还是妈妈,不管糊涂与否,从孩子脸上读出心情已经成了本能。 “跟你说过很多次,不要和领导犟嘴,忍一时就过了,退一步海阔天空……我们哪来的资本跟领导对着干,不然是要吃亏的啊。”傅妈妈语重心长。 曾经烈性刚强的妈妈竟然也会说出这种话。 傅晨把筷子塞到她手里:“我真没有和领导起冲突。” 见老妈欲言又止,傅晨赶忙举起碗抢先道:“我饿了,先吃饭吧。” 傅妈妈这才把剩下的话咽回去。 她当然看得出儿子今天不寻常。傅晨从来回了家里都是笑嘻嘻的,天大的事也没垮过脸色。傅晨在意她的心情,从来不把工作上的情绪带进家里,也不主动提记性变差的事,只是更在细节上体贴自己,真算得上是个孝顺的好孩子。 可今天,她从儿子眼底分明看到了失落。近的事记不清白,远的事倒是印象深刻,她记得最近一次在他脸上看见这个表情,还是在他接到被戏校开除的电话的时候。他沉默了一整天,表情僵着,忘了要笑。 胡吃海塞的飞快吃完,傅晨灌了半杯凉水,把自己锁进房间里。 傅妈妈站在房门前,右手抬起又放下,终究没有敲响。 孩子大了,也会有需要独自排解的忧愁。 === 腊月飞雪的夜里本就车少,更别说是好几里荒无人烟驻兵基地,柳砚书站在大门口等得望眼欲穿,终于盼来了手机上打到的网约车。 呢子大衣是羊毛的,照理说应该暖和,可在湿冷的星城,这点保暖程度根本扛不住风。柳砚书紧了紧脖子上的格纹围巾,带着皮质手套的双手用力把冻僵的五指长开又合拢,如此反复几下,指尖才勉强恢复知觉。 他没想到星城这么冷。那人的故乡竟然是如此寒凉肃杀。 拉开车门,他逃难似的钻进车里。还好小轿车空调开得高,他浑身的血液一点点复苏。 看着街边风景飞速向后倒去,柳砚书轻叹一声,取下鼻梁上的眼镜,用手捂住眼睛。 司机回过头来问他:“是到中心医院吧?” “是。路上结了冰,您慢点开,注意安全。”柳砚书把手放下来,重新戴好眼镜,温和的笑。镜片反射出幽幽的光,遮掩了眼底一闪而过的落寞。 ☆、口嫌体正直 房间里没有开灯,黑暗把傅晨紧紧包围。傅晨挺喜欢黑暗,因为它能宽容大度的把所有情绪都隐藏。自己可以在一片迷蒙里肆意妄为,落得自在。 手机屏幕的光白惨惨打在脸上,他随手刷了刷社交软件,没看见什么值得留意的新闻,也没有人给他发消息,索性按了锁屏把手机扔到一边。 傅晨正斜靠在床头,一只脚搁在床上,一只脚垂在床沿踩着拖鞋。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右手在床头柜里翻找着,把抽屉里的杂物拨得哗啦直响。 他终于停下动作,从抽屉里摸出一个一次性打火机。“咔”的一声,星火乍现,小小的红点在黑暗中明灭。 他深吸一口,烟雾从气管爬进肺里,再重重吐出,几乎要把肺里的空气连带着不愉快的情绪全部榨干,一股脑全部排出体外。 他已经很久不抽烟了。年少不懂事,跟着那群人学会了抽烟,后来搬到星城,渐渐的就戒了。一来是他瘾本就不大,二来是买烟也是一笔花销。 抽屉里这半包烟不知放了多久,已经有些回潮,抽起来格外呛人。 他抽过那么多牌子的烟,只有今天这包是这样。熏得人眼睛发酸。 傅晨自嘲的笑起来,仰头看着天花板,吐出一个烟圈。 也是,台上你侬我侬情意绵绵都不过逢场作戏而已,下了台他还奢望什么故友重逢班荆道旧。 当年柳砚书对自己那点小心思,他就是再怎么迟钝,这么多年过去也琢磨出点味儿来了。真正和别人谈过恋爱,才知道那个时刻追随着自己的眼神,是什么含义。 傅晨从来没想过男的真的会喜欢男的。他撩柳砚书纯粹是为了逗着玩儿,朋友间的亲密接触他也觉得稀松平常。所以在酒桌上随便亲了就是亲了,压根没当回事。之后再想起这事,只剩下悔不当初。 是他对不住他。也不知道自己不经意的一举一动把人家伤的有多深。现在把自己忘了也挺好。省得总记着不堪回首的黑历史么。 青涩的感情没勇气捅破那层窗户纸,可岁月无可回头,一旦错过了便再没有挽回的机会。 连朋友都做不成。 该。 傅晨狠狠的吸一口烟。谁让自己不懂珍惜。顶顶对自己好的他看不见,还偏偏当成驴肝肺。没人有义务一辈子都对你付出好意。 都是报应。 === 柳砚书下了车,脚步顿了顿,没有直接进医院大门,而是拐进旁边的小店里买了几袋水果。 提着几个塑料袋,柳砚书来到急诊门前,玻璃门自动为他敞开。 寒冬的夜晚医院急诊科依旧很热闹,小孩子哭闹、伤者的哀嚎、还有醉汉的吼叫交汇成盛大的交响乐,吵得人脑仁涨疼。 柳砚书没想到在走廊上就能看见熟悉的身影。 昔日的室友,如今的上司,沪京二团副团长李嘉乐正趴在医院走廊的病床上,如痴如醉的打手机游戏。这么多年了,除了吃就这点爱好。 柳砚书走上前去,双腿停在他面前。李嘉乐意识到有人来了,顺着这双西装裤包裹着的长腿往上看,最终四目相对。 “哎,你演出完了?”李嘉乐把手机放下,尝试着坐起来。不知道压着哪根筋了,“哎呦哎呦”的叫唤几声。 “你就趴着吧。”柳砚书把他摁下,“演完了就过来了。你怎么在走廊上?” 李嘉乐故作愁容的叹一声:“快别说了,我们仨被送来的时候就剩俩床位,两位女同志在里边儿呢。”说完指了指自己床头不远处的病房门。 李嘉乐竟然还挺有绅士风度。果然有了媳妇之后就是不一样,学会照顾人了。 柳砚书在床边站着,手里还拎着那些水果,问:“有人受伤吗?检查出什么了吗?” 李嘉乐连连摆手:“没什么大事,就是我坐副驾驶磕了一下尾巴骨,她们两个受了惊吓,怕有轻微脑震荡,医生说留院观察两天没什么状况就能走了。” 柳砚书点点头,放下心来。然后转身轻轻扣响了病房门,听见声音之后推门进去。 病房里一共三个床位,其他两人已经睡下了,只剩下最靠近门这床的许霖铃还醒着。 一见柳砚书大包小包的进来,许霖铃立马从床上坐起来,脸上是压不住的喜色:“砚书?这么晚了,怎么还跑一趟。” 柳砚书“嘘”了一声,示意她压低音量。将水果在病床边的柜子上放好,他轻声道:“你们都出车祸了。我不来看望看望,像话吗?” 许霖铃低头,轻轻笑起来。 柳砚书从病床底下抽出板凳,把大衣的衣角搂了搂,弯腰坐下。 病房里只开了一根日光灯,有些昏暗的光投进他的眼睛里,依旧熠熠生辉。 柳砚书问:“吃橘子吗?还是苹果?”语气里满满的关切。 许霖铃却盯着他的脸出神,柳砚书又问了一遍,她这才答道:“不用了……没胃口。” “嗯。”柳砚书给她把床板摇下去,放平,“那你好好休息,明天的演出不用担心。” 许霖铃的半张脸都缩进被子里,只留了一双圆溜溜的眼睛在外边。她双眼眨巴两下,点点头。 柳砚书怕打扰了其他人睡眠,也不便在房里多留。刚从病房出来就听见李嘉乐在打电话。 一见柳砚书出来了,李嘉乐连忙挥手叫人过来,又指指手机屏幕:“沈幽明打来的,你来说几句?” 柳砚书接过手机,按了免提,听筒里传来清朗的少年音色:“喂?柳少爷是你吗!听见我说话了吗,喂喂?” “听见了,别喂了。”柳砚书忙搭腔。 “我这山里信号不好。”沈幽明连珠炮似的发问,“怎么听说你们二团出车祸了啊!怎么搞的!撞坏了吗?送医院了吗?情况严重吗?哎呀我跟老宋这相隔千里的又没法去看望你们!” 这些年生活并没有太过折磨沈幽明,他还像个赤诚明亮的少年。他们三团也被派出来全国演出了,去的地区比二团更偏,目前正在西北山沟沟里呆着。 一次性问这么多,柳砚书都不知道从何答起。还好李嘉乐凑近听筒,逐一汇报了团员状况,最后还不忘加上一句:“放心!我们柳少爷屁事没有,被组织保护得很好!” 沈幽明松了口气,换了只手举手机。他正坐在招待所的小破床上,两人标间,宋千峰在他旁边。虽然没吭声,但也在认真听。 “那就好!不用担心我被他粉丝追杀了。” 沈幽明微博粉丝这几年涨得很快,他一直没想通怎么回事。后来才发现是因为柳砚书没微博,自己又经常发些工作时的照片,里面柳少爷常常出镜,那些喜欢柳砚书的戏迷就一股脑的都跑到他这儿来了。不仅只给跟柳少爷有关的微博点赞,在评论里求柳砚书最新的照片,还时不时的发私信给他,说拜托他好好照顾他们小柳爷。 好好的戏迷非要跟个老妈子似的。 李嘉乐反驳说:“你粉丝比他多多了,怕什么!两边要是掐起来,肯定你赢。” 沈幽明抱着手机咯咯咯笑倒在床上,脑子里已经出现了两波粉丝带着头盔手拿铁铲狼牙棒展开混战的画面。 宋千峰终于开了金口,握着沈幽明的腕子把手机拉近自己,问了个正经问题:“她们俩都在医院,那今天演出怎么办?” 他现在的普通话已经十分标准,甚至比平常人更加字正腔圆。再加上他低沉的丝绒质感的嗓音,就算说他是学播音的也没人会怀疑。 李嘉乐这才反应过来,也转头看他:“对啊,演出怎么搞的,《武家坡》唱了没?” 柳砚书快速眨眨眼,舌尖舔了一下嘴唇,说:“就,就从地方团临时调了个青衣过来。演出挺成功的。” 为了不被多问,甚至加了半句话。 “啊那就好那就好。”李嘉乐松口气,“还是老朱靠谱。” 这个话题被糊弄过去,沈幽明开始跟他们大肆抱怨起那边的住宿环境。 热水时有时无,洗个澡都得碰运气。暖气压根没装,晚上睡觉都得穿毛衣。半夜还有人往门缝里塞小卡片,窸窸窣窣的吓得人睡不好觉。形容之惨,听得人声泪俱下。 东拉西扯了半个多小时,沈幽明终于讲累了,把电话撂下。柳砚书也顺势告辞,打车回宾馆。 正坐上车,柳砚书的手机响起来。 嗯?陌生的号码。 接起来才知道是星京副院。自己走得早,朱团长和其他人跟着副院去了饭店,这回儿刚散席。 “明天那场《算粮》这不旦角还没定呢嘛……您看是不是要换我们院的头牌青衣金娟娟?今天实在是对不住,因为她家住得太远了才找了傅晨来凑合。您要是不喜欢,我立马换人!”副院的情商很高,对人与人之间关系的嗅觉尤为灵敏。他一眼就看出这两人不太对付,想着拍拍马屁,也算是给星京争点光。 柳砚书眼睛盯着窗外固定的一点,思维有点放空。 耳边的声音继续王婆卖瓜:“金娟娟也是师出名门,拜过林璇老师,上台经验也丰富,唱功没得说,那扮相也是……” 柳砚书轻轻的吸一口气,捏着手机的指尖紧了紧:“不用麻烦了。” 副院没想到自己会被打断,没缓过神来:“那您的意思是?” “不用换人。” ☆、眉来眼去 大晚上的,傅晨收到副院的短信,让他明天下午两点按时到驻兵基地报到。跟柳砚书对戏踩台,加上晚上演出,算加班,三倍工资。 “我……草。”傅晨嘴角抽/动两下。 行吧,有钱不拿,他又不傻。 第二天,傅晨特意换了身衣服,收拾得妥妥贴贴的,跨上小电驴,突突突直奔驻兵基地。 柳砚书早就到了,正在跟乐团练唱。傅晨在空荡荡的大礼堂里找了个角落的位子坐下,静静的听。 他的唱功更精进了,小时候还有些刻意模仿父亲的影子,现如今已经是自成一家,有了更合适的发声方法。初听起来婉约秀丽细腻绵柔,细细品味又觉得柔中见刚开阔飘逸,高音时苍劲而不尖锐,陡而转低音也跌宕而不惊险,显得抑扬顿挫百转千回。 最后傅晨脑子里就两个字,好听。 这出《算粮》也是《红鬃烈马》里的一折,情节紧接着昨天演的《武家坡》。剧情讲的是王允丞相寿辰,王宝钏带着薛平贵来贺寿。当年薛平贵就是被二姐夫魏虎谋害才流落西凉,这十八年来的粮饷也全被他吞下,小夫妻这就是来算帐的。 朱团长也是唱老生的,这场扮王宝钏他爹王允。他问傅晨这戏熟不熟,傅晨哪敢摇头,忙说:“特别熟,滚瓜烂熟。” 朱团长闻言很是高兴,大手一挥:“人都来齐了,开始响排!” 乐队老师们立马进入备战状态,各个演员也到后台集合,各部门立马放下手头闲事各司其职。动作之迅速,令傅晨不禁感叹大剧团就是不一样。 王允家三个女儿,王宝钏的两个姐姐都由本地部队里的文艺兵扮演,傅晨站在英姿飒爽的兵姐姐旁边,显得独树一帜。 姐姐们携着丈夫双双向父亲行礼,等轮到孤身一人的王宝钏时,魏虎凑上前欲逗弄她一番。只是眼下没有扮上行头,那位花脸演员一对上傅晨的脸就憋不住笑了,眼前分明是个大男人么。 还好苏龙一把将他拉到旁边,响排继续进行下去。 王宝钏提出要算丈夫粮饷,魏虎坚称薛平贵已死,三姐回转寒窑叫来丈夫当面对质。傅晨低头下场,刚好遇上台侧候场的柳砚书。 台前还在讨论薛平贵生死问题,这厢柳砚书已经闷帘开嗓:【有劳三姐一声唤——】 不需要示意,等话音一落傅晨就知道自己该上场了,抬手翻转两下,招出身后的柳砚书,两人先后在堂前落座。 魏虎一看真是薛平贵本人到来,心中惶恐,便想着上前赔个礼化解恩怨。只见他一通张牙舞爪,搔首弄姿,操着他那口怪味方言道:“先行!平贵~啊哈哈哈哈哈哈!不知先行还朝,本帅未曾与你接风洗尘,我这厢赔礼了!” 柳砚书闻言,一抖折扇,打了个背躬。折扇掩面,偷偷给王宝钏递了个眼神。傅晨那边也暗地摇手示意,心照不宣。 魏虎见薛平贵没有反应,以为他未曾听见,又是一通龇牙咧嘴,装模作样的给薛平贵赔礼。 柳砚书又是一个背躬,盈满笑意的桃花眼远远望过来,傅晨稳稳当当的接住,再示意。夫妻脑电波交流完毕,薛平贵依旧装聋作哑。 两人默契无间,一来一回满满都是戏。 魏虎终于怒了:“你住了吧!本帅与你赔礼,你坐在一旁佯佯不睬是何道理!” 柳砚书手腕一翻,折扇啪的一声收入掌心,再以扇为指朝魏虎一点,大喝一声:“魏虎!快将一十八载的粮饷,算还与我!” 一套动作下来,行云流水,说不尽的潇洒俊逸。 薛平贵与魏虎两人要上朝面圣,王允苏龙等人紧随其后,众人退场,这折戏就算是完了。 “好!大家辛苦了!”朱团长带头鼓掌,高声朝乐池道。 休息时间傅晨有点渴,便随口问了问身旁的兵姐姐饮水机在哪儿。跟着好心带路的兵姐姐拐进休息室,刚好碰见柳砚书拿着瓷杯一饮而尽。 柳砚书喝完把自己杯子放在饮水机旁边的柜子上,一回头撞上傅晨有点灼热的视线。 幸好戴了眼镜,看不清一闪即逝的慌乱。柳砚书绷着嘴唇,朝二位点头示意,与傅晨擦肩而过。全程没有一句交流。 兵姐姐趁机问傅晨:“听说他来头很大?” “……算是吧。” “那他脾气肯定很差吧?”她一脸好奇的追问。 傅晨很坚定的摇头:“不,他很好的。” 说完像是怕谁不相信似的,又加一句:“特别好。” === 今天仍然是七点正式开演,这次傅晨有了充足的化妆时间。冬天贴片子真真是种煎熬,把冰凉凉黏糊糊的大绺往脸上贴,没点勇气都受不住。他早早的就把自己收拾好了,万事俱备只欠上场。 王宝钏在这出戏里终于不用全场都穿着那身寒酸朴素的青褶子,回了娘家就可以穿金戴银改头换面了。 那两位文工团的兵姐姐都是业余的,这次能上场也是为了体现军民一家亲,对化妆勒头并不很在行。都求到了傅晨面前,他也只好拿起油彩帮她们涂脂抹粉。 柳砚书也在单人化妆间里装扮完毕,由箱倌伺候着换好戏服戴上盔头,在镜子前不急着戴髯口,转身去饮水机前泡茶喝。 上台之前喝茶润嗓,这是柳少爷雷打不动的习惯。 他的青花白瓷杯里已经被倒上了一杯绿茶。入口一试,不烫口的温热,不苦涩的清醇。 柳砚书盯着这杯茶,突然觉得心口被缠上了丝丝缕缕的细线,收缩之间,鲜血淋漓。 === 七点一到,好戏开锣。柳砚书一出场就得了响亮的碰头彩,掌声一浪高过一浪。 演出途中李嘉乐竟然来了。他在医院走廊上实在待不下去,横竖身体也没什么大碍,干脆赶回团里看演出。他一进场,刚好碰上柳砚书上台。 往台上扫了一眼,视线被钉死在那个翠绿的人影上无法动弹。这就是地方团那个临时凑数找来的青衣? 这也太漂亮了! 李嘉乐赶紧撅着屁股从过道里挤到前排想看个清楚。 这眉眼……怎么有点眼熟呢…… 李嘉乐暗自纳闷,沪市和星城相隔千里的,他怎么可能见过人家? 一直等到台上王宝钏和薛平贵暗送秋波眉来眼去,他才恍然大悟。 跟柳少爷互动这么天作之合的,可不就是当年的混世魔王傅晨么! 这小子十年不见,竟然在这儿遇上了! 傅晨一下场就被结结实实抱了个满怀,大巴掌直往他背上拍,大腿粗的胳膊勒得他喘不上气。 “傅晨啊!好久不见!!”李嘉乐有点激动,一下没控制住力道。 “小胖?!”傅晨把来人跟记忆里对上号,“你要再不撒手就真的见不着我了!” “对不住对不住。”李嘉乐笑呵呵的把他松开,连声道歉。 比起柳砚书,小胖明显热情得多。不仅含泪相认,在散场之后还诚挚的邀请傅晨去吃夜宵。 傅晨推荐了个挺有名的火锅店,在前面骑着小电驴带路,李嘉乐和柳砚书搭了个出租车在后头跟着。 那个火锅店还是连锁的,算得上网红店,平常饭点店门口还得排号,还好他们去得晚,不用花时间等位。 店里布置得古色古香,连桌椅板凳都是木质的,踩着吱呀作响的楼梯上到阁楼,便是一排包厢。每个包厢头顶上有鎏金大字用隶书写着“长坂坡”“阳平关”“樊江关”之类的牌匾。 柳砚书仰头看着这些牌匾,表情稍微松动一些。李嘉乐也跟着看过去,惊喜道:“哟,这不都是戏名么!费心了啊。” 傅晨笑笑,三人选了“群英会”各自落座。服务员递上点菜单和铅笔,李嘉乐一把接过来,说:“这个我在行!” 李嘉乐还跟个孩子似的咬着铅笔头,皱眉认真看菜单,嘴里念念有词:“汤底……来个麻辣的吧!” 傅晨忙抬手打断他:“点鸳鸯锅吧。” 李嘉乐反应过来:“哦对,柳少爷不吃辣。” 说完抬头看了柳砚书一眼,柳砚书坐在他俩对面,默不作声的眼观鼻鼻观心。 “……你们随意吧,我没什么忌口的。”柳砚书过了几秒,冒出一句。 “那行,我们俩商量着来,”李嘉乐把菜单往旁边挪了挪,方便傅晨能看见,“牛肉来一份,羊肉也来一份,哎呦还有黄喉也不能少……” 菜点得差不多,傅晨又加了一份生菜,李嘉乐把菜单重新确认一遍,勾选完毕,把菜单递给服务员。 柳砚书今天的话格外少,傅晨不知道怎么回事,也不主动开口,李嘉乐只好担当起活跃气氛的重任。 “还记得不,以前我们也是这么在寝室煮火锅吃,那条件简陋得不行,现在想起来还真有点怀念。” 傅晨也陷入回忆,那个中秋节寝室六个人凑在一起,热气蒸腾欢声笑语,那时的关系多好啊。 “你还去你爸办公室里偷电水壶当锅,后来被发现了,被追着打。”傅晨想起小胖被李校长追得满校园乱窜的样子就忍不住笑。 李嘉乐扶额:“能不被发现么,烧水都是一股火锅底料味!” “李校长最近还好吗?”傅晨顺着话题问。 “挺好的,再过几年就退休了。说起来,你呢,这么多年没见怎么在这么个小剧团缩着。” 傅晨叹气,从麻辣那边的锅里捞出一片牛肉:“没毕业证,没人敢要啊……” 李嘉乐知道这话题不便继续聊下去,免得接人伤疤,便把冒头对准了柳砚书:“柳少爷你也真是的!遇着老同学了也不告诉我一声,要不是我今天想着过来瞄一眼,没准就碰不着了!” 傅晨也不住的往对面瞟,有点好奇他的回答。柳砚书正夹着那片生菜细嚼慢咽,等把嘴里东西都吞下去了,才慢悠悠开口:“忘了。” 傅晨被这轻飘飘的两个字砸得眼冒金星。接下来吃进嘴的东西都食不知味。 这一顿饭也不是吃得全无作用,至少傅晨借机和柳砚书李嘉乐交换了联系方式。柳少爷再怎么老派,总归还是个现代社会的年轻人,微信还是有的。 作者有话要说:关于《算粮》:红鬃烈马最解气的一折,夫妻双双来打脸。魏虎前脚说薛平贵死了,后脚薛平贵就到了眼前。而且魏虎在剧中讲方言白,特别搞笑。 打背躬:戏曲常用表演手法。一作“打背供”。指剧情发展中有二人以上同时在场,其中一人在暗自思考或评价对方言行时,用来表达其内心活动的唱、念或表情、身段。 褶子:读音是xue第二声,又叫道袍,分为男女两种,又有若干派生样式。 箱倌:京剧行头的专门管理人员。旧时戏班有大衣箱、二衣箱、三衣箱、盔箱、把箱分别装着不同类型的服装行头,由箱倌负责管理。 ☆、破冰 席中李嘉乐接了个消息,说是部队有临时训练,明天的演出推迟一天。 傅晨暗自开心,不用跟酒吧老板请假了。 他这两天本来没有星京的工作安排,就接了两个夜场演出,没想到自己临时被叫过去凑数,今天这场算粮都是推了一个演出才唱成,要是明天再推一个,估计以后的兼职都黄了。 这次的演出地点不是琴岛演艺中心,而是星城的一个小有规模的酒吧。老板为了招揽顾客,在舞池中间搭了个小舞台,时不时邀请些歌舞演员来热场子。 舞台与客人的距离极近,几乎伸手就能碰到台上的演员。 傅晨今天穿的是一身勉强可以称为旗袍的演出服。背后菱形镂空挖开了一大块,底下开叉也一直开到大腿根,手上戴着过肘的长蕾丝手套,肩上搭着雪白的毛绒披肩,腿上穿的是半透明的黑色吊带袜,脚底下还踩着刀尖似的高跟鞋。傅晨右手捏着一把羽毛折扇,轻掩芙蓉面,只露出含着笑意的艳红唇角。 羽毛折扇轻摇着放下来,露出艳丽逼人的凤眼。他戴的是老上海风格的波浪卷假发,用琳琅的发钗盘在脑后,双眼特意贴上了羽扇似的睫毛,眨眼之间眼波流转,像是修炼千年的狐妖,对视一眼就要叫他勾去三魂六魄。 舞台中央立了一支仿古的老式麦克风。傅晨的手指一根一根缓慢的握上它,温柔得仿佛在爱人身上摩挲。 台下的客人们已经叫疯了。从没见过短短几个动作就勾得人欲/念四起的尤物。仿佛一夜梦回旧上海,台上婀娜的身影便是惊世歌女。 傅晨这一身打扮不可谓不媚俗,可他偏偏没有半点下流的动作,只是单手握住话筒,那双笔直的长腿踩着鼓点在台上闲庭信步。半透明丝袜包裹住匀称修长的双腿,那一小截裸露的大腿肌肤在灯光下泛出如瓷的光泽,在台下人的眼里,随着旗袍衣摆的晃动若隐若现。含蓄的诱惑,足以让人抓心挠肝。 甚至有人在台下想伸手握住他的脚踝。傅晨勾唇一笑,不动声色的抬腿从那只爪子上跨过去。 接着开口唱歌之前,傅晨习惯性的向台下送一个极近谄媚的眼波,这样效果很好,能激起新一轮的热潮。 他的视线停在一个不起眼的角落。 那里坐着的人,与这里的气氛格格不入。热浪涌到他面前都自动消散,他所处的那一小块空气都比周遭冷清许多。 那个人坐在吧台前,胸前的衬衫因为太热而解开了两颗纽扣。傅晨远远的瞥见他,却无法从反光的镜片里读出任何神情。甚至不知道他是在看台上的自己,还是手中只有一口酒的玻璃杯。 灯光太暗了,人潮涌动中,他消失在傅晨的视线里。 傅晨不能确定是不是认错了人,像柳砚书那样光风霁月的谪仙,不该出现在这里。这里的尘世太喧嚣,配不上他。 节目表演结束,傅晨连衣服都没换就急匆匆追下台。可那个角落早已经没了人影,转椅上一对男女在粘腻的调情。 他问调酒师刚才坐在这的男人去哪儿了。打着唇钉的调酒师笑得故弄玄虚,说:“没看见。” 傅晨有点急,他迫切的想确认刚才的惊鸿一瞥到底是不是柳砚书。 他踩着高跟鞋往后台去,想着先把衣服换了,再认真找找。 手腕子被一把握住。力气用得过于大,捏得他生疼。 “谁啊!”傅晨不悦的回头,却对上一张油腻男人的脸。一见他的回眸,嘿嘿地笑起来,熏人的酒气直往脸上喷。 “美人,我终于逮到你了!”这男人傅晨认识,纠缠自己不止一两天了,之前他都躲过去了,没想到今天被逮个正着。 傅晨沉下声:“让开!” 傅晨心里揣着事,没功夫跟他费口舌。 男人抓住他的手腕就往自己的方向拉:“别急着走嘛!陪我喝杯酒……” 傅晨好歹也是个一米八零的大男人,踩着高跟鞋比那人高出一个头。他猛的发力,将手腕从钳制中挣脱出来,扭头就走。 要是放在十年前,傅晨早就一拳头照脸砸过去了。可现在他只能忍气吞声。在酒吧后台闹出事来,吃亏的只能是自己。他不止从什么时候起,变得这么瞻前顾后。 那男人还要往傅晨身上扑,掰着傅晨的肩膀就要往墙上压。眼看着那张恶心人的脸离自己越来越近,傅晨终究忍无可忍。 尖利的高跟鞋一脚踹上他的小腹。 “我嬲你妈!”傅晨用方言大骂一声,不管男人倒在地上的哀叫,照着他脑袋上就是一脚。 傅晨烧红了眼眶,招招下的都是死手。 打斗果然引起了骚乱,安保人员迅速到场,把地上的顾客请出后台。 “傅晨?!”柳砚书终于从人群里挤出来,满脸都是实打实的担忧神色。 傅晨与他面对面站着,有些许不知所措:“没事了。”心里倒是懊恼得要抓狂,怎么每次被他看见的都是自己不堪的一面! “……嗯。”柳砚书刚才也是听见傅晨的声音脑子一热就冲了过来,本只想远远的看他一眼就走,此时现身也有点尴尬。 “直走右拐是后台出口。”傅晨指了指那个方向,“我……去换衣服了。” 他嘴上虽是这么说,心里还是怕柳砚书会真的直接离开,一阵风卷残云般的卸妆换衣,是从来没有过的极限速度。 所幸柳砚书在出口处驻足,并没有走。 傅晨三步并做两步,快跑上前。 “怎么到这里来了?”傅晨问。 柳砚书双手插在口袋里,没有直视他:“住的宾馆离这里不远。” 傅晨讪笑一声:“没想到柳少爷也会泡吧。” “……” 傅晨见他不答话,心里猜了个八/九不离十,重新开口道:“既然不远,那我送你回去吧。” 这话一说出口傅晨就想扇自己嘴巴子。 他的车是踏板电动车,平常买个菜运点东西还行,真要搭个人在后座确实有点勉强。况且大冬天的,风又这么大,万一把柳砚书吹感冒了可就大事不妙。 最后还是傅晨坚持要送,推着车,陪柳砚书走回去。 两个人各怀心事,并肩走上跨江大桥。 桥下就是横贯星城的潇江,沿江两侧的夜灯璨若星河。有个流浪歌手抱着把破吉他,用沧桑喉咙几近撕心裂肺的唱着情歌。 江面上吹来的风冷得刺骨,柳砚书忘了带手套,把手往口袋里塞得更深。 傅晨没话找话,试图打破这份尴尬:“这些年,你还好吗?” “这些年,你过得很不好。”柳砚书的语气不带一点疑问,结结实实的肯定句。 傅晨低头笑起来:“十年了,都变了。” 柳砚书陷入沉默。 十年了,确实可以改变太多事。 比如沈幽明谈了好几段恋爱,李嘉乐结了婚,可柳砚书还是孤身一人。 他没有在等谁,只是再没有合适的。 沉默了太久,两个人之间的气氛静得人发慌。就连寒风吹动鼓膜发出的呼啸声都能听得一清二楚。 傅晨觉得这天快被自己聊死了,赶紧换个话题:“你怎么戴眼镜了?上学的时候就喜欢晚上开台灯看书,太伤眼睛……” 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也到来了。 柳砚书拧着眉,抬手,虎口附在眉骨上,捏住自己的太阳穴。他听见自己说: “傅晨,我真的是有点怕你。” 傅晨惊愕的回头,不知如何作答。 柳砚书扯起一个苦涩的笑,把鼻梁上的眼镜取下来,认真叠好放进口袋。模糊地望着漆黑夜空,他低声道:“怕你……会把我的生活搅得乱七八糟。”更怕自己会再次心动,重蹈覆辙。 旧日的伤疤已经结成了痂,表面上看上去相安无事,可就像隔着冰层燃烧的炽烈火焰,内里早已经流脓溃烂,稍微一碰便是彻骨的疼。 他只能用冷硬的态度把自己武装起来,绷得一丝不苟,不露一丁点破绽。执念太深,作茧自缚。 他觉得自己快绷不住了。那杯温热的二道茶,那句鸳鸯锅的嘱咐,还有刚才那句话,那些不经意间的温柔总是在撩动他心底最脆弱的那根弦。 傅晨用极致轻柔的手,将他的保护外壳撕开一个裂口。 “还有,我要向你道歉。”柳砚书沉吟良久,接着道。 为他的故作冷漠。是死撑的倔强,逼着自己说出违心之言。柳砚书从来坦荡,做人的原则不允许自己有愧于心。 他视力不好,两人第一次照面时,他确实没敢确认眼前人。他不敢相信消失了十年的大活人就这么轻而易举的被送到了自己面前。 自己没那么好运。 可听见严凤鸣独创的那一声语气词,再加上与黎淑君一模一样的进窑身段,他又不得不确信。 世上除了傅晨,再不会有第二个人,能和自己如此默契无间。 傅晨停下脚步,郑重的转过身,灼灼的目光对上柳砚书清澈的双眼:“该说抱歉的应该是我。”为当年的年少轻狂,也为他的不告而别。 两个人都是通透玲珑心,语意不必多言。 流浪歌手的吉他声陡然加重,深情款款的歌声里有一抹浓重的哀伤: 【一起长大的约定,那样清晰,打过勾的我相信。 说好要一起旅行,是你如今,唯一坚持的任性。 一起长大的约定,那样真心,与你聊不完的曾经。 而我已经分不清, 你是友情还是错过的爱情……】 傅晨侧耳听完了这一段,笑起来。那笑容一如当年,盈满了少年人纯粹的喜悦。 心里暗自做下决定。 “师哥。” 这个久违的称呼让柳砚书浑身一震。 “我不会再错过了。”傅晨语气坚定,不容置疑。 雄关漫漫,从头再来,哪怕前头千难万险,我也不会退缩一步。 作者有话要说:歌词是周杰伦的《蒲公英的约定》。 ☆、敌进我退 柳砚书没明白这突如其来的一句话,问:“错过什么?” 傅晨握着车把手,答:“你。” 柳砚书耳尖偷偷的泛起红,无奈的叹一口气。他到底听没听明白自己的意思? 只要一碰上傅晨他就会变得不像自己,生活、心情全都被搅的一团糟。他心思重,早早的就想过两个男人前方的路有多难走。 自己怕了他了,惹不起还躲不起吗,相互道歉之后不应该是互不亏欠然后各自安好? 走下跨江大桥的两人依旧各怀心事。柳砚书重新把眼镜戴上,抿着嘴唇。 终于重拾了那个熟稔的称谓,傅晨的语气明显轻松了很多:“师哥,你们什么时候走?” 柳砚书本来不想回答,可又硬不下心肠,最终还是妥协:“明天唱完,后天中午就动身。” “那我去送你啊。”傅晨重新扯起放荡不羁的笑容。 柳砚书这才发现他没有一点都没变。之前把这性子隐藏得太好,他都差点忘了,傅晨只要给点阳光就灿烂。 “不用。”柳砚书冷声拒绝。 “哎呦,师哥别这么冷漠嘛——” 完了,他对犯起浑来的傅晨一向没辙。不管是十年前,还是十年后,通通束手无策。 柳砚书想收回桥上一时冲动说的那几句话。 === 那个酒吧今后的兼职彻底吹了。可傅晨一点不难过,甚至有点小庆幸。要不是那位大兄弟出来挨揍,他都没机会真正了解柳砚书的想法。 只要他心里还有自己就好,其他的都不是重点。厚脸皮的技能点他从小就点满了,还怕什么? 明天那场《大登殿》他还能再争取争取。 于是拿起手机,给李嘉乐去了个电话。 李嘉乐今天还在医院里陪两位女演员。许霖铃已无大碍,另一位姑娘却依旧头晕难受,需要进一步观察。 许霖铃今天晚上出院,不出意外明天就能登台。她本就是原定的王宝钏。 可李嘉乐推门进来,低声告诉她:“地方团来顶替你的那个青衣,是傅晨。” 她的眼睛倏地暗下去。她跟柳砚书搭档唱了五年,可她心里明白,自己的分量远远不及睽违已久的那个人。 她从来都没有自信,怯懦的缩在影子里,迟迟不敢跨出那一步。 这下傅晨回来了。 李嘉乐轻声细语的安慰她:“前两场也是他上的王宝钏,这不讲究个有始有终么……” 顷刻之间整理好心情,斩断不该有的念想,许霖铃黯然笑道:“没关系,我可以唱代战公主。” === 柳砚书赶到礼堂的时候,傅晨已经到了。傅晨人缘挺好,短短几天就已经跟沪京众人打好关系,尤其是女演员们,围着他七嘴八舌的聊天。 他见柳砚书来了,起身离开脂粉堆,懒洋洋的喊一声:“师哥——” 柳砚书蹙眉,没想到他还在。李嘉乐凑上去低声解释,他侧着脸点点头。 眼看傅晨走上前,柳砚书一把两人拉到角落里。脸上神情有些苦恼:“你怎么这么……”他本来想说阴魂不散,可又怕语气太重,犹豫几秒。 傅晨只是笑,把手搭上他的肩:“就这么不待见我?” 柳砚书把肩头的手拨开:“你到底想干什么?” 傅晨笑着说:“不干什么啊,想像以前一样跟你亲近而已。” 柳砚书不敢直视他。怕他又像当年一样把他撩得无法自拔之后,再无所谓的告诉他,别当真。 用食指推了推眼镜,柳砚书后退半步:“还是做朋友吧。” 保持普通朋友的距离,不要过分亲近,不要暧昧不清,更不要越过那条线,在各自的安全区里相安无事。 傅晨一听,笑得更开:“好啊。” 那就从朋友做起,一步步攻略,他不着急。 李嘉乐一转头就不见两个主演的身影了,到后台叫人正好撞上柳砚书和傅晨从侧门出来。 “说什么悄悄话呢?”李嘉乐在两人之间来回扫视,“要开始踩台了。” “走吧。”两人异口同声,对视一眼。 越过下午彩排不提,转眼到了吃饭时间。李嘉乐领着大家去部队食堂里吃饭。 星城人都口味重,十个菜里有九个放了辣椒。柳砚书端着餐盘在窗口纠结良久,只打了一份清炒白菜和一碗紫菜汤,随意找了个角落坐下。 一个餐盘哐当一声落在他对面。 “怎么还是跟个兔子似的啊。”傅晨大喇喇的坐在桌子另一边,随口道。 柳砚书右眉跳动一下,轻声解释:“吃不太惯。” 傅晨变魔术似的推过来一个不锈钢碗:“就知道会这样,让后厨帮忙做了个番茄炒蛋。” “……不用这么麻烦的。” “吃吧吃吧。正好我也想加个菜。”傅晨摆摆手,扒起饭来。他时不时的也会从番茄炒蛋的碗里夹几筷子,动作没有丝毫不自然。 要和傅晨吃一个碗里的菜,柳砚书有点迟疑。可是自己明明刚说过“做朋友”这种话,普通朋友之间……没关系的吧?一直不碰的话,倒是显得自己扭捏了。 柳砚书伸出筷子,夹了一块番茄,慢慢送入口中。尽可能的让自己的动作看起来漫不经心。 === 吃完饭便是要梳妆打扮准备上台了。 柳砚书是主演,给分配了单人休息室,没人来打扰,他可以静下心来化妆。 铺完底,打好面红,开始拿起画笔勾眼圈。这一步最要小心,万一勾成个大小眼笑话可就闹大了。柳砚书凑近镜子,一手捏着画笔,一手扒着眼皮,屏住呼吸………… 叩叩叩!突然响起敲门声。 柳砚书被惊得手一抖,眼线斜着就飞出去了。 忍着脾气,柳砚书客气的问:“哪位?” “师哥是我!”傅晨拧开门把踏进来。 “你……”柳砚书愣住,要说的话全忘在了脑后。 他看见傅晨已经从头到脚打扮妥帖。 头顶上的凤冠光彩夺目,珍珠随着动作一步一颤,身上金丝绣线的蟒袍雍容华贵,云肩上的流苏层层叠叠,玉带镶金嵌银悬在腰间。唇如洛阳牡丹,眉似远山之黛,珠光宝气把他衬得越发艳丽逼人。那种美是有攻击性的,光是轻飘飘望你一眼,就叫人忘了怎么呼吸。 不是什么遗世独立的青莲,更不是田间散落的满天星,他就是人间绝艳富贵花,在众星捧月里灼灼怒放。 柳砚书没见过傅晨穿这身行头。不得不承认,他被惊艳了。 “师哥,你这眼圈画得怎么回事?”傅晨凑上前来。 那张艳丽的脸猛然靠近,柳砚书不由的吞咽一下,不说话。 “来来来,我给你画。”傅晨把他按回椅子上,取了根棉签,挑起他的下巴,一点点细细擦拭,像是对待什么珍稀的艺术品。 两人靠得极近,柳砚书甚至能感受到他的呼吸。胸膛里的心脏不安的加速跳动。 画笔的尖头类似毛笔,接触在皮肤上酥酥/痒痒的,柳砚书的心也像被羽毛轻轻搔过,潮红一寸寸爬上耳尖。 “好了。”柳砚书听见傅晨在耳边低声呢喃。 他赶紧站起身,转头去看镜子。傅晨的化妆技术确实很好,两只眼睛不仅画得对称,眼尾也挑得干净利落,显得人精神许多。 “让我帮着换衣服吗?”傅晨放下笔,笑着问。 “不,不用!”柳砚书落荒而逃。 傅晨看着他离去的背影,勾起嘴角,笑意更深。 === 终于到了好戏开演。今天演的是《大登殿》,与前两次演的《武家坡》《算军粮》的剧情是连着的,同属《红鬃烈马》里的折子戏。原本之间还有出《银空山》,可完整的本子现在已经失传,无人再演。 宰相王允篡位夺权,薛平贵借着代战公主的兵力攻破长安,自立为帝。当年的叫花子翻身做了皇帝,自然要把一路上经历的恩怨一一清算。斩杀魏虎,分封苏龙,王宝钏和代战公主为两位皇后各掌后宫与兵权,老岳母送去养老宫颐养天年,王允因宝钏求情赦免死罪,准他回家养老。好人坏人都有了应得的结局,标准的大团圆剧目。 【龙凤阁内把衣换——】 四位武将开路,再是四个太监紧随其后,再跟着马达江海两位丑角儿,薛平贵这才姗姗出场。初登银安大殿,新皇帝摆足了架子。 柳砚书闲庭信步上得堂来,水袖一把抖开再整整齐齐的叠上三叠落在虎口。头顶王帽盔,身着大红蟒,脚踩皂底靴,神情自若,眉目顾盼间全然清贵之气。 严凤鸣也曾说过,柳砚书最适合王帽戏。这小公子的气质,儒雅温润,不卑不亢,放在旧时就是妥妥的“王公贵胄”。 柳砚书向来讲究,哪怕是抖落下来重新叠一次,也不允许水袖有一丝不齐整。因着这毛病还被李老先生批了“身段不干净”,后来硬是练成了一次就抖成型的本事。再抬手捻起一缕黑髯,夹在二指之间缓缓的捋下去,再是正冠端带,潇洒开唱: 【薛平贵也有今一天!马达江海把旨传,你就说孤王驾坐在长安。龙行虎步上金殿……】 柳砚书一撩袍襟,端坐王位:【朝房内宣苏龙快把驾参!】语气中不怒自威,自有种俯视众生的贵气。 等封过苏龙官职,薛平贵再招出王允,要押他去斩。 锣鼓一变,两队侍女急急夹道而出,一声高扬呼喊拦住众人动作: 【刀下留人——】 台下一阵叫好,王宝钏来了。 作者有话要说:傅晨:在师哥的心上反复试探疯狂蹦迪~~~ 凤冠:冠上饰件以龙凤为主,辅以珍珠宝石镶嵌,极致华丽。 蟒袍:男蟒是帝王将相在正式场合穿的服装。女蟒则是皇后、嫔妃、公主、诰命夫人等贵族女性们最庄重的礼服。 云肩:云肩,也叫披肩,古代置于肩部的装饰织物。 玉带:穿蟒之人物均需腰挂玉带,为一圆形硬带,源于生活中的腰带,但已脱离原型,空悬于腰间,时常要用手扶着。 ☆、大登殿 傅晨一上场便赚足了目光,就连在侧幕候着的许霖铃都忍不住视线追着他走。 缓步轻移步步生莲,既有要救人的急切又不失高贵身份的端庄。左手抱着朝笏,右手一抬,水袖在空中划过半圈再由反方向悠悠抛出去,腕子一抖又叠回手中。动作干净又漂亮,没有一丝拖泥带水。 那份大气与生俱来,旁人学也学不会。 王宝钏在皇宫大殿站定,苦苦为父求情,薛平贵拗她不过,下令赦回王允。再把魏虎压去斩首,终于轮到了代战公主出场。 “宣代战公主上殿呐!” 【领旨——】 许霖铃偷偷给自己加了个油,走上舞台。代战公主一身番邦打扮,脚下踩着花盆底,手里拧着帕子,边走边唱:【来在他国用目看,他国我国不一般。大摇大摆上金殿——】 等到了殿上与王宝钏一个对视,代战公主心里开始打鼓。其实许霖铃与傅晨的目光一对上,心里也有些犯怵。 【金殿坐定女天仙,马达江海一声唤,她是何人就对咱言。】招手唤来两位从西凉带来的随从,代战公主问起端坐金殿的那位是谁。 代战公主一口京白,北京腔娇嗔又俏皮,抑扬顿挫的显得比王宝钏跳脱许多。 李嘉乐饰演的马达连忙躬身答话:“她就是咱们大王爷常说的那位王宝钏王娘娘!” 许霖铃点头:“王宝钏王娘娘就是她呀!”接着双手一摊,叹道:“她倒是来到头儿里了。” 李嘉乐又跟个捧哏似的接话:“那没法子,谁让人家先来一步呢,这不有个先来后到么!” “那我回去。”代战公主一赌气,扭头就要走,李嘉乐赶紧拉住他。 这段本就是个插科打诨逗乐子的,丑角说什么都行,李嘉乐一看台下观众,灵机一动:“哎哎别介别介!别回去啊!给星城的军爷们唱完了这出戏再回去!” 驻兵基地里的可不就是军爷么。这个现挂砸得好,台下哄堂大笑,自发的给李嘉乐鼓起掌来。傅晨都差点没忍住,抬起水袖遮住下半张脸赶紧调整表情。 代战公主被马达江海劝着来给王宝钏见礼。初次见礼,行的是番邦大礼,手里捏着帕子扬过肩头才算隆重,可王宝钏没见过如此行礼,懵懵懂懂的跟着做,倒是把代战给唬住了。 “我给她见礼,她冲我……这是要飞呀?”代战公主学着她左右手胡乱抬两下,笑着问。 急忙又召来马达江海,重新学了汉人的行礼姿势,转身二次见礼。这一礼可就隆重多了: 【二次里重把礼来见,娘娘啊——千岁——你的驾可安?】 俯身行礼的身段也是各家不同,有些演员双手握拳/交叠放在左右两侧意思两下,再撤下右腿往前一蹲就算完事了。可许霖铃不是。她在“驾可安”那三个字,一字一顿一唱一动,规规矩矩的左边一礼,右边一礼,最后扎扎实实屈膝跪地。 傅晨都能听见膝盖砸出的“扑通”声。 “嚯!真实诚!”台下有人喊起来,毫不吝啬掌声。众人的目光这才注意到这位后来的公主。 王宝钏被代战这一个大礼惊得从椅子上挺身而起,暗自思量: 【王宝钏低头用目看,代战女打扮似天仙!】 傅晨左手抱着笏板不能动作,右手便极尽细致,拈起兰花指上下翻飞吸引了所有的注意力。这一段唱是鼎鼎有名的,才开口第一句便已经有人叫好。 傅晨双手一合,右手芊芊玉指轻轻摇晃:【怪不得儿夫他不回转……】 接着手型一变,拇指压着中指指腹,小指微微扬起,食指缓缓点向眼前的代战公主,动作之间竟还有些微颤抖:【就被他缠住了一十八年!】 “好!”这一声好,给的就是这一抖。京剧表演虽程式化,却也要讲求表演细腻,王宝钏这一指便是将十八年来的辛酸苦恨盈满了指尖,细瘦单薄的一只手如何承受得住如此浓烈的情感?于是微微颤抖,情感自指尖倾泻而出。这样处理如何不妙。 傅晨再将手掌一翻,柔荑按至胸口:【宝钏若是男儿汉,我也到他国住几年。】 掌心朝外轻轻挥手,再柔若无骨般的指向自己:【我本当不把礼来见,她道我王氏宝钏礼不端。】 “好!!”这一声好,给的是这双胜过女人娇媚勾魂的手。光是几个动作,翻云覆雨间已体现出深厚功力。傅晨上妆细致,就连手上也打了粉底贴了甲片,再被灯光这么一照,真真肤如凝脂,指若葱根。 【走上前来……】傅晨轻移莲步来到许霖铃面前,水袖一翻,直直对上她的眼睛。 许霖铃突然就露了怯。他的确比自己更适合王宝钏。抬头看傅晨时,他身上都像是在发光。 【用手搀——】王宝钏伸手之前,偏偏迟疑了一秒,右脚往后退了半步。接着才重新展开笑颜,一把翻开水袖,客客气气的将代战公主扶起来。分寸之间将王宝钏内心中的那点无可奈何展现得淋漓尽致。 【尊一声贤妹听我言,儿夫西凉你照看多蒙你照看他一十八年——】 “好!!!”台下的观众已经翻起了热浪,叫好声一阵压过一阵,哪怕喊破了喉咙拍红了掌心也丝毫不觉。 两人真正并肩而立,哪怕许霖铃脑袋上上顶着旗头,脚下踩着花盆底依旧矮了傅晨一大截。 【说什么照看不照看,可怜你受苦十八年……】许霖铃唱得底气都有些虚了。 上学时不是没有和傅晨同过台,可她从来没有感受到过这么大的压力。傅晨这些年进步太多了,不论是唱功、身段还是表演,样样都比自己强。而且自己最缺的就是他在台上那份熠熠生辉的自信……想到这里,许霖铃把头埋得更低。 等到最经典的两人同唱“十三嗨”的时候,她的声音几乎被傅晨完完全全盖过去。 下了台,傅晨去找柳砚书,许霖铃只看了一眼便收敛了视线,转身朝另一个方向走去。 有些梦,还是醒了好。 === 傅晨跟着柳砚书进了单人休息室,美其名曰其他化妆间太挤,卸妆腾不开地方。 柳砚书觉得傅晨可能在自己身上装了吸铁石。走到哪跟到哪,坚持不懈锲而不舍。充分贯彻落实铁人钻石油精神。 把头掭了之后,傅晨左右扭动几下脖子,脊椎发出清脆的骨头响声。喀啦喀啦连着响了好几下,听得人牙根发酸。 他边利落的拆头面边低声道:“嘶……真不爱演大青衣,时时刻刻得端着,憋死了都。” 虽说傅晨青衣花旦两门抱,可要让他自己选他肯定选择演小花旦。活泼俏皮在台上跟个蝴蝶儿似的蹦蹦跳跳多自在,唱青衣整天端着架子他都觉着被束缚了天性。在台上笑都不能笑大发了,还得拿袖子掩着面,一副大家闺秀的模样,当年严凤鸣天天在他耳朵边念叨:“淑女!给我有点淑女样儿!”耳朵都起茧子。 明天中午就要离开了,柳砚书没功夫跟傅晨扯太多话。告诉了他高铁车次和发车时间之后就匆匆跟着团里的车回了酒店。 酒店那一层楼连着一大排的房间都被沪京承包了。大家都在紧锣密鼓的收拾行李,许霖铃也不例外。 她叠衣服时接了个电话:“喂?我在清东西呢。” “你星城演出顺利吗?什么时候到沪市?”听筒那头传来雌雄莫辨的低沉嗓音。 对方正是穆凌霄。她被分配去了隔壁省的皖京,还是和沪市的朋友保持着联系。最最要好的还数闺蜜许霖铃,两地相隔不远,隔三差五的就能聚一聚。 “演出……挺顺利的。我明天傍晚到。” “那我来接你。”穆凌霄早早的就买了车,来回之间很是方便。 “好呀……”许霖铃笑起来,努力不让自己继续难过,“霄霄,等见面了一块儿去看新出的那个电影吧。” “好。”穆凌霄一声轻笑。 与此同时,斜对面房间里的柳砚书也正对着手机。只不过是手机单方面的跳消息,他看得一脸无奈。 ——“师哥收东西的时候可要看清楚了啊,别落下东西。” ——“充电线耳机充电宝都带了吗?” ——“明天早上起得来吗?” ——“需要我提供叫醒服务吗?” ——“师哥你在忙吗?” ——“是不是手机不在旁边啊?” 微信消息连珠炮似的,振得柳砚书手麻。 傅晨总是能准确无误的踩中他的尾巴。 自己什么时候起不来过?哪回不都是自己去叫他起床?赖床就算了还卷被子,一叫他就跟个鸵鸟似的大被蒙过头装死,真当自己都不记得了?! 最后还是给傅晨回了一条:“不劳挂心。时间不早了,晚安。” 言下之意无非是我工作这么多年对出差熟得很,您就别操这闲心了,赶紧洗洗睡吧。当然,柳砚书的措辞文雅含蓄得多。 这也直接导致了傅晨的理解偏差。他在自个儿房间里抱着手机原地蹦了一下,一米八的个子,动静怪吓人的。 师哥回复了,还跟他说晚安了!只要迈出第一步就是成功了一半! 再接再厉! 作者有话要说:傅.连环屁放得贼6.脸皮比城墙厚.晨 柳.一万句脏话憋在心里说不出口.砚书 关于旗头花盆底:京剧中常用满清打扮来表明番邦外族身份,并不基于史实,比如宋朝辽邦的《四郎探母》铁镜公主、唐朝沙陀国的《珠帘寨》二皇娘都是如此。 京白:京剧中常用念白方式,以北京话为基础,花旦丑角运用较多,与韵白区别很大。 韵白:中州韵语音的念白。京剧中最常用。 十三嗨:又称十三咳,从梆子移植演化过来的唱腔,一句唱里有很多个“呀呼嗨”之类的语气助词故而得名。 ☆、猝不及防 星城与沪市不算太远,柳砚书中午上车夜里就已经到了家。年末这段时间忙得脚尖不着地,工作行程排得满满当当。这次赶回沪市是为了参加院里的元旦名段演唱会,之后又要继续出差,去南方的几个城市慰问。 他有一个随身的小笔记本,比手掌大不了多少,每天在上边记一些日程和琐事,算是个备忘录。 台灯投下一片暖光,柳砚书捏着圆珠笔,一笔一划的写。 12月30日 13:30 慰问演出工作汇报大会。 12月31日 9:00新编剧目研讨会,14:00院内排练。 1月1日 19:00 岚心大戏院元旦演唱会。 …… 他忽的想起临走前傅晨来送行。傅晨实在是个人精,非常会看碟下菜。首先跟许霖铃握了握手,然后跟李嘉乐撞了撞肩,等轮到自己,干脆是一个熊抱。 自己还没来得及推开,他倒是先撒了手,那一句“师哥保重”犹在耳畔。柳砚书脸皮薄,现在想起来还脸颊泛红。 这一别又不知何时才能再见。 柳砚书搁下笔去厕所洗漱。卧室里的窗户掩开了一条缝,凉风偷偷摸摸的钻进来。行走间不小心带起了轻薄纸张,笔记本翻过几页,停在25日那面。 他细瘦秀丽的字体端端正正的写道: “12月25日,雪,星城遇故人。 从别后,忆相逢,几回魂梦与君同。 今宵剩把银缸照,犹恐相逢是梦中。” 手机不合时宜的响起来,十足的破坏气氛。 ——“师哥晚上好~” ——“顺利到家了吗?” ——“今天奔波劳碌的辛苦了吧,早点休息!” 柳砚书还以为是院里找自己有事,一看是傅晨,松了一口气。犹豫片刻,还是给他回复了一个字:“好。” 傅晨握着手机非常认真的思考这一个字到底有几层含义。 之前李嘉乐随口提了一句,沈幽明也玩微博,他打开搜索框输入这个名字,蹦出来一个好几万粉的黄v。 哟,这在京剧演员里可真不算少了。比起拍电影的那些肯定是不够看,可是观众基数摆在那,有这么多都挺难得。 傅晨很认真的一条一条翻下去,试图从只言片语中追寻柳砚书的踪迹。这张自拍里有师哥的侧影,那条博文里提到了师哥要和他排新戏,还有个视频里柳砚书从三层椅子上翻下来…… 一点一点的旧时光拼凑成这十年中傅晨不熟悉的柳砚书。 越往前沈幽明的微博就发得越密集,絮絮叨叨的什么鸡零狗碎都往外抖落,也亏得那时没几个粉丝,评论数都是零。 他翻到了一张合照。看配的文字像是研究生班的汇报演出。台前幕后的工作人员都在镜头里笑得灿烂,傅晨只能认出站在第二排中间的那几位。 柳砚书妆都没卸,仅仅掭了盔头,眼角绯红有些拘谨的站在人群正中。沈幽明露出八颗白牙,一只手肘搭在柳砚书肩上,一只手在另一旁宋千峰脑袋上比了个耶。许霖铃站在柳砚书身边,笑得羞涩,眼光有些发飘,都没有直视镜头。 每个人看上去都是那么美好。 傅晨伸出手,想去触碰他缺席的时光。手机上放大的图片因为点击猛的缩回去。 他如梦初醒,开始在衣柜最下层的抽屉翻找。 五分钟后他手里捏着一个老旧的翻盖手机。机身因为经年累月的使用已经磨损严重,边边角角都被磕掉了漆,这个手机傅晨一直留着没扔,总共用了六年才换下来。 又找出跟数据端口相配的电源线,傅晨抱着试一试的心态插上电。手机屏幕明灭几下,显示出一枚红色的空电池图样。 === 这几天柳砚书都在院里忙着排练,就连父母家也没时间回一趟。直到元旦演唱会结束,柳砚书才在后台得以与家人短暂团聚。 可后台兵荒马乱,柳砚书都没说上几句话就被前来送花慰问的戏迷们打断。他只好送走父母,又折返回来跟热情的戏迷们一一合影。 等独自一个人开车回到家,柳砚书已经筋疲力尽。 卧室里空空荡荡,柳砚书连鞋都没脱就朝柔软的床铺仰面倒下去,看着苍白的天花板思维放空。 手机又在响,一听就知道是微信新消息。傅晨这几天不厌其烦的给他发问候,“早上好”“晚上好”“吃的什么”,倒是挺殷勤。 柳砚书伸手往床头柜的方向扒了扒,摸到手机,点开那几条语音。 傅晨的声音低低的,像是凑近话筒温声细语的呢喃:“师哥元旦快乐——今天演唱会辛苦啦。我猜肯定很多戏迷找你签名,你脾气又那么好,来者不拒的……这会儿到家了没有?还不会还被堵在后台吧?” 你怎么都知道。恰到好处的关心让柳砚书嘴角微扬,心头一股暖意不自主的淌出来。 他也打开录音,柔声答:“已经到家了。” 按照前几天的套路,柳砚书觉得傅晨的下一句一定是让他洗个热水澡放松放松,然后睡个好觉。 可是傅晨却给他发了一段3分钟的视频。 “无意间翻到的录像,翻盖手机录的,画质音质都差,你凑合凑合看吧。” 柳砚书点开三角形的播放键,图标一圈圈旋转加载,柳砚书的目光也回溯到遥远的十三岁。 还没倒仓的小朋友像模像样的挥着羽毛扇,稚嫩童声故作老成的唱:【来来来,请上城来听我抚琴——】 柳砚书终于忍不住,放声笑起来。 “这么久远的录像你怎么还留着……”柳砚书的语气里也染上了笑意,心情明显轻快许多。 ——“这可是我的宝贝呢,当然要好好珍藏。”傅晨一个字一个字的打下这句话,点了发送。 冰凉刻板的文字自然是不如语音那么适合传情达意,可是柳砚书却自动将这句话在脑内转成了语音,是傅晨常用的半调笑半戏谑的语气。 他总是说这种模棱两可的情话。柳砚书恼的就是这一点,虚虚实实真真假假,谁知道你是不是在开玩笑。 ——“啊师哥别误会,我说的是那个破手机。”又弹出一条新消息。 ……傅晨!柳砚书懒得回他了,把手机放回床头。 奈何消息提醒还是锲而不舍的震个不停,傅晨一见师哥不回复了就明白过来,继续狂轰滥炸。 柳砚书摘下眼镜,捏捏鼻梁,还是没去拿手机。 === 整个一月,柳砚书天天都能收到傅晨的问候。来得及看了就回几个字,看得晚了就不回复,他刻意保持着距离,不让语气看起来那么亲密。 直到二月,过年前几天,傅晨彻底终止了与他的联系。 早晨一睁眼,柳砚书习惯性的看手机。惊讶的发现,竟然没有新消息。一直忙到晚上,微信依旧没有动静。 是过年这段时间太忙,忘记了吗? 除夕夜当天,柳砚书回父母家吃团圆饭。柳家重传统,将爷爷奶奶也接了过来,一大家子按长幼次序坐在大圆桌前。 柳一青坐在席首,遥遥看着对面不停瞄手机的柳砚书,举杯笑道:“砚书,来陪爷爷喝一杯!” 柳砚书这才赶紧按了锁屏,把手机揣回兜里,双手端起小酒杯。起身敬完酒,他习惯性的还想把手往兜里伸,黎淑君轻轻按住他的手臂。 “是有什么重要的消息一定要现在回复吗?” “……没有。”柳砚书将手放回桌面,重新拿起筷子,“是我失礼了。” 热热闹闹的吃完团圆饭,一大家子人围在茶几边看春晚。每年春晚必定有一个戏曲类节目,家里人都是梨园行里的,自然更关注一些。 春晚上的一般都是国京排的节目,每年都是那几个熟面孔,其他几大院团也会偶尔选送几个演员上去,这才注入了点新鲜血液。 春晚舞台上已经二三十年没有柳家人的身影,柳砚书年纪尚轻,还没到能够登上如此殿堂的份量。 可柳砚书在电视里看见了雷宇。 底下字幕显示他是由帝京选送的国家一级演员。雷宇跟其他三个杨子荣一起合唱《智取威虎山》,轮到他单独开口的也就七个字。 可哪怕就是在春晚上唱了一句“来日方长显身手”,那也是莫大的荣耀。 手机有新消息提示,柳砚书赶紧摸出来看。 不是傅晨,是沈幽明。他发了一条10秒的语音。 “柳少爷看春晚了没!我们附中同寝室那个雷宇上春晚了!雷大班长厉害了啊!” 又不是你自己上春晚那么激动做什么。柳砚书打字回复他:“看到了。” 退回去看一眼消息列表,满眼都是来拜年的新消息。傅晨的对话框被挤到了最底下,柳砚书手指划了两三下才找到他。头像旁边没有熟悉的小红点。 直到过了零点,柳砚书被成堆的群发信息淹没,仍没有收到傅晨的任何消息。就连一句“新年快乐”也没有。 他果然是放弃了。自己总是爱搭不理的态度,他终于知难而退了吧。 也好。 柳砚书强行压下心底泛起的失落。 === 京剧演员的过年假期短得可怜,沪京初二就开箱了,又是一个新年演唱会,接着是连演两天的开年大戏。柳砚书在演出和排练的空档还参加了好几个研讨会动员会,这几天都没睡好。 年前创排的新编京剧已经正式提上日程,剧本和作词编曲基本完成,选定了柳砚书担任男一号。等女主角定下来,其他部门都部署完毕之后就要开始排练了。 最忙那几天捱过去,趁着假期柳砚书想补个觉。可今儿个正月初八,各大店铺开张做生意的大喜日子,一大清早的鞭炮就没有消停过。 柳砚书只觉得自己太阳穴突突直跳。这时候偏偏门铃还响起来,他只好忍着心底那点烦躁,戴上眼镜扒扒头发,睡衣都没换随手披了件外套就去开门。 看清来人,柳砚书傻了。 傅晨一手撑着门框,一手拎着双肩包,脚边还摆了只半人高的行李箱。清晨第一缕光绒绒的打在脸侧,他在一片喧嚣中朝他笑。 “师哥!我来投奔你了——” ??? 谁能告诉他这是个什么状况? 作者有话要说:开箱:是指春节后的第一次演出。因把封箱演出得道具从新起封使用而得名。 京剧演唱会:由专门的主持人报幕,诸多名家每人上台演唱经典选段,一般是不扮上行头的清唱。跟流行歌手动次打次的演唱会还是区别很大的…… ☆、同居生活 柳砚书觉得自己没有睡醒,可能是意识模糊产生了幻觉。 于是在眼前的人形物体扑上来之前,“砰”的一声关上门。然而门好像被什么东西卡住了,合不严实。 “哎哟!师哥你夹着我脚了!!”傅晨扒拉着门框,整个身子从门缝里挤进来。 柳砚书重新把门拉开,把傅晨上下打量一番,见他风尘仆仆的样子,问:“你怎么来了?” 傅晨开始把行李箱往屋里提:“当然是来投奔你啦!” “什么?”柳砚书突然怀疑起自己的理解能力,明明说的是中文,怎么就听不明白呢? 现在赶人走是不可能了,看着这位大早上闯入家中的不速之客,柳砚书揉了揉眉心:“你在星城混不下去了?” 莫不是犯了什么事来逃难的?再加上之前失联了那么多天……柳砚书一瞬间脑补了一连串打架斗殴错手伤人通缉逃亡的惊险剧情。 傅晨把行李箱在门边摆好,又把肩上的背包甩在沙发上,轻车熟路得像在自己家:“你想哪去了,我是你们院借调来的女主角啊。” 《梅花簪》迟迟未定的女主角居然是傅晨?!院里是不是没有旦角演员了,非要费这么大功夫从星城借人?而且连个招呼都不打就直接自己家搬行李未免也太唐突,自己还都完全没有做好和傅晨朝夕相处的心理准备! 柳砚书还在一系列冲击中回不过神,有点局促的揪住衣角:“……那院里没给你安排住处吗?” “说是还没来得及。” 傅晨把行李都放好躺倒在他家不太宽敞的沙发上,长舒了一口气:“坐了一晚上的硬座,可算是能歇会儿了……” 柳砚书这才想起来,刚才面对面的时候傅晨确实是眼下发青,眼球里也有了红血丝,一副休息不足的样子。坐一晚上的硬座的确遭罪,他有经验,睡又不方便睡,坐久了还浑身酸痛……楼下的鞭炮还在炸,噼里啪啦吵得人脑仁发疼,柳砚书脑子还没有完全清醒,脱口而出:“你吃早饭了吗?” “啊?”傅晨也没想到师哥会突然说这个,把头拧回来看向还杵在门口的柳砚书,“……没呢。” 民以食为天,不管待会儿是把眼前这人带行李打包扔去宾馆还是讨论合租的可能性,现在都得先把肚子填饱。柳砚书睡眠不足,腹中还空空,脑子简直要罢工,他都怕自己因为心态崩溃做出什么危险举动。 柳砚书还穿着睡衣踩着棉拖鞋,反正傅晨也不是外人,他也就懒得换了,直接进厨房忙活。十五分钟后两碗香喷喷的阳春面被端上了桌。 面条就是超市卖的普通挂面,可汤底却是柳砚书独家调配,再撒上几点葱花,顿时香气四溢。黎淑君的做饭好手艺柳砚书学了个七八成,煮出来的面条也算得上美味。 唯一不足的是汤清面白葱翠,偏偏少了一点红,放眼望去清淡得很。 柳砚书还怕傅晨吃不惯,低声解释道:“家里辣酱过期了……”他不爱吃辣,辣椒酱买了之后就一直在冰箱里当摆设,几个月都难得碰一次。 傅晨被葱香勾得食欲大动,再加上确实是饿了一夜,哪还在乎那么多,拿起筷子大快朵颐。 柳砚书随意吃了几口垫了垫肚子,等胃里不那么难受就停了筷,心里憋着一堆话想问,看着傅晨吃得那么香又不忍打断,只能直勾勾盯着他几乎要埋进碗里的头顶。 傅晨突然停下来:“师哥,你要把我脑门子都看穿了。还有,你要是再不动筷子面就要坨啦。” 柳砚书眨眨眼,还是把近日来最在意的问题问出了口:“你之前…怎么………” 他竟然开始结巴了。想了半天措辞,还是不知道怎么造句。 傅晨接口道:“怎么不给你发消息了是吗?” “……嗯。” 失联那么久,柳砚书都以为他已经不打算纠缠自己。谁知道直接就闯上门来了? “我妈……过年前几天出了点意外。”傅晨把筷子放回碗沿,双手交叠,“送医院了。前段时间一直在忙这个事。”傅晨说得轻松,其实傅妈妈都住了好几天的icu才转危为安。可他不是矫情人,话里便省略了这些“细节”。 柳砚书没想到竟然是因为这个,乱七八糟的感情立马抛到脑后,追问:“阿姨现在怎么样?” “中风了。现在左半边身子没法动,其他的情况还算是稳定,转去了疗养院做康复治疗。”傅晨说起正事来完全不复嬉皮笑脸,眉头微微蹙着,神情有些严肃。 “那……你怎么不留在星城?” “我妈那边有陪护照顾着,我也起不了太大作用。为凑够住院费把房子退了,确实是无处可去。”傅晨扯起一丝苦笑,“正好李嘉乐跟我说沪京排新戏缺个能文能武青衣花旦都能来的全才,我不就自告奋勇了么。” 为了傅晨借调这事,李嘉乐没少出力。自己院里的青衣演员们要么就是演不了女主角前期的俏皮天真,要么就是拿不动后期的大段打戏,思来想去还是得找一个全能型的实力体力都过关的演员。李嘉乐说通了现场见识过傅晨能力的朱团长,两人携手力排众议,把选角的事拍了板。 傅晨话锋一转,嘴角轻轻上扬:“师哥你看我在沪市人生地不熟又无依无靠孤苦伶仃的,可不是就只能来投奔你了么……你可一定要收留我啊!不然我就只能睡大街了!这大过年的外头多冷啊!” 傅晨把自己说得比小白菜还惨,正正好揪住柳砚书的心。 柳砚书果然不忍拒绝,犹豫道:“你如果不介意睡沙发的话……” “不介意不介意!”傅晨满口答应。 这时柳砚书还不明白自己一时冲动答应他住进来,究竟意味着什么…… 傅晨吃完面条还端起碗连清汤也喝了个干净,赞道:“谁今后要是嫁给你可就有福气了。” 柳砚书眼神闪了闪:“不会的。” 他知道自己不会结婚的。 柳砚书很早之前就确认了自己的取向。对女孩子从来都只有尊重和礼貌,不曾有过动心。许霖铃这些年,他多少也能看出来一点,可也只能怀着愧疚把她当做妹妹看待。他一直都是个“乖孩子”,做不出出柜这么“疯狂”的事,便只能把这个秘密深埋心底,注定形单影只。 柳砚书轻轻咬出下唇。 可傅晨不一样,他不能害了傅晨。他本应该在自己的道路上好好走下去,怎么能再次跟自己纠缠不清。 “怎么不会?我要是嫁给你,半夜做梦都笑醒。”傅晨把碗筷搁在灶台,回头道。 柳砚书还对着自己桌上那碗面正襟危坐:“可你是男的。” “这有什么关系……”傅晨慢慢从身后靠近,双手缓缓勾上他的肩,嘴唇贴近耳廓捏着小嗓笑道:“你是想听我叫柳郎……还是军爷…还是驸马?” 柳砚书的耳朵噌的一下就红透了,慌乱站起身,甩掉还打算在身上不规矩的那两只手:“别,别开这种玩笑!” 师哥真的很不禁逗。面皮薄得可怜,一两句话间就能红成熟透的大苹果。可是这模样又实在可爱,傅晨回回都管不住自己这颗调戏的心。 手机振动救柳砚书于水深火热之中。 李嘉乐这时候才打电话来问:“柳少爷!傅晨到了没?惊不惊喜意不意外?” 柳砚书从牙缝里挤出来一句:“……岂止意外。”简直是惊吓! 李嘉乐压根没听出他话外之音,接着说:“从今天起他就是咱们剧组的人了!员工宿舍一时半会儿腾不出位置,你可要把傅晨给安顿好啊!” 柳砚书眉毛一跳,顿时为自己今后的生活担忧起来。 “噢,还有!”李嘉乐絮絮叨叨半天还没讲完,柳砚书忍不住道:“一口气说完……” 让他死个痛快。 “明天带他来院里,给他开个小欢迎会,跟大家认识认识。” 还好不是什么更劲爆的消息,柳砚书松一口气:“好……” 一大早的鸡飞狗跳,柳砚书觉得自己内心都要苍老几岁。回笼觉是睡不着了,他把眼镜取下来揉揉眼角,打了个哈欠:“你还要什么生活用品,楼下有个超市可以去买。” 柳砚书起身要去洗碗,傅晨把他一把摁下:“师哥你歇着吧,这种杂事我来。” 柳砚书困的时候说话基本不太过脑子,不像平常还得斟酌时宜:“小时候衣服都洗不干净,现在倒是会做家务活了?” 傅晨只是笑:“生活所迫么,总是要学会的。反正今天也没什么事,你要不再到床上睡一会儿?” 与其和傅晨共处一室,柳砚书还是选择转身回卧房。房子里突然多出一个人,他还没有习惯。 一个人呆着冷静冷静,也好消化目前的状况。把被子拉到下巴颏,柳砚书盯着天花板发呆,耳边是傅晨在厨房忙活的轻微水声和瓷碗与不锈钢洗碗池嗑出的闷响。 傅晨真的住进家里来了。柳砚书反复确认这个事实。 与此同时的傅晨也有些心不在焉。 师哥的态度未免过于谨慎。我进一尺,他退一丈,这样何时是个头? 看来是得下点猛药了。 作者有话要说:关于《梅花簪》:原型是湘京2018年创排的新编京剧梅花簪,故事剧情在文中有小改动。 ☆、一记直球 柳砚书醒来的时候已经是过了晌午。外头的鞭炮响声终于偃旗息鼓。他有种不真实感,总觉得傅晨是一个梦。突如其来,自然也会突然消失。 深吸了一口气,他打开卧室门。 客厅没人? 赶紧看一眼玄关,行李箱还在。客厅被彻底收拾过的样子,地板瓷砖是湿的,茶几上的杂物也重新摆放过,家里多出许多不属于自己的东西。 厨房里传出饭菜的香气,柳砚书循着香味走到厨房,正好看见傅晨系着围裙做饭的模样。 “马上就好。”傅晨拿着锅铲,回头道。 柳砚书打开冰箱,发现里面已经被塞得满满当当。除了做饭用的肉类和蔬菜,还有牛奶、土司、各种酱料。 “你……是田螺姑娘吗?”柳砚书忍不住问。 眼前人和记忆里玩世不恭五谷不分的混世魔王相去甚远,要不是长相没怎么变,柳砚书都要以为他被调包了。 傅晨低头轻笑,随口问:“能放一点点老干妈么?调个味,不放不好吃。” “不太辣就可以。”柳砚书点头。 厨房旁边就是厕所,家里太小,洗漱台都在厕所里面。柳砚书进厕所洗脸,看到洗漱台上的摆放愣了愣。 毛巾架上多了两条毛巾,两个蓝色漱口杯并排立着,里边的牙刷相对着交叠在一起,像极了缠绵的情侣。 杯子是在楼下随便买的,没想到傅晨还特意去跟他买了个同款。 柳砚书这才真正意识到家里多了一个人,向来清冷空寂的家里也多了几丝烟火气。醒来之后迎接他的不再是冰冷的四壁,而是热气腾腾的饭菜,以及粲然的笑脸。 说不心动那都是自欺欺人。 傅晨住进来,似乎也没那么坏。 如果仅仅作为朋友的话。 ……然而傅晨的心思当然没那么简单。柳砚书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已经太晚了。 事情原本是这样的。傅晨第一次用热水器洗澡,可莲蓬头怎么都出不来热水,柳砚书在外边调试了半天也没效果,就想着进厕所里看看。 “那我进来了。”柳砚书做足心理准备推开门,还是被眼前的景象羞得红了脸。 傅晨什么都没穿。当然了,洗澡也没法穿衣服,可他连个浴巾都不裹,大喇喇的光着身子。 他的身材的确是很好,比例匀称长腿细腰,浑身没有半点赘肉。京剧演员都得练功,浑身的肌肉都紧实有力,线条流畅而柔和,又不像健身教练那么突兀生硬。 他之前打开莲蓬头出的都是冷水,已经把身子打湿了。晶莹的水滴从头发上落下来,在胸肌与腹肌上拉出一道道性感的水痕。头顶的浴霸将水滴蒸腾成雾气,傅晨在朦胧中向他一点点靠近。 柳砚书的眼镜完全被水汽蒙住,脑子里疯狂拉响警报。 “师哥你看,我是按照你说的把这个开关拧开,然后开这里……”傅晨凑得极近,耳朵几乎可以感受到声带的振动。 柳砚书不自觉的往后撤了半步,可厕所总共才这么点大,再退也退不到哪里去。 傅晨白花花的肉体就在眼前晃荡。 柳砚书强压下过速的心跳,尽可能让声音变得平稳:“我看看……”他尽量不去看傅晨,而是顺着他手的方向,去摸燃气管。 他看见傅晨小臂外侧有一道十来公分的疤。缝针的印记像条蜈蚣狰狞的趴在皮肤上,经过热气这么一蒸,越发红得可怖。 柳砚书终于摸到了开关,轻轻皱起眉:“你拧反了。” “是这样吗?”傅晨握住开关,连带着柳砚书的手掌一起向另一侧拧动…… “等——”柳砚书还没来得及喊出口,热水就已经劈头盖脸的砸了下来。柳砚书被淋了个全身通透。衣服湿答答的贴在身上,白衬衫几乎成了半透明,肌肤的肉色若隐若现。 傅晨似笑非笑的声音感叹道:“啊,果然这样就行了。” “傅晨!!!”柳砚书的头发都在往下滴水,他赶紧一把关了莲蓬头。眼镜片已经失去了原本的作用,模糊的视野让他越发不安。 “看我这也太不小心了!师哥你这都湿透了,要不跟我一块儿洗洗?”罪魁祸首还在继续说道。 绝对是故意的! 柳砚书的心态本就在崩溃的边缘摇摇欲坠。这下被点燃了最后的那根引线,歇斯底里的爆炸。傅晨被一把推开,只听见一身巨响,柳少爷竟然也会摔门。 似乎……过火了。 傅晨看着柳砚书愤而离去的背影,大脑宕机了几秒。 三下五除二洗完,傅晨胡乱擦干身体,披上衣服就往外追。 柳砚书把自己反锁在卧室里,一声不吭。 柳砚书性格向来温和,极少有真正生气的时候。傅晨意识到大事不妙,赶紧凑上前敲门,赔笑道:“师哥,师哥我错了师哥。你别生气……” “……”房间里没有丝毫动静。 “我给你道歉还不行嘛。是我不对……你要是还嫌不解气,那我就跪搓衣板,跪榴莲,跪遥控器!” 傅晨的巧舌如簧终于派上了用场,趴在门上耍起赖来:“我就在门口守着你,师哥你要是一晚上不开门,我就在这跪一晚上。” 卧室里仍然没有一丁点回应。 墙上的挂钟转个不停,指针发出清脆的声响,十分钟,三十分钟,一个小时悄然而逝。 锁芯咔哒一声,门终于开了。 柳砚书握着把手,将门掩开一条缝。 “别挡在我房门口,我嫌晦气。” 傅晨赶忙从地上窜起身,掰开门缝不让他再次关上:“好好好,你开门了就好。都听你的。” 还是这个嬉皮笑脸的样子。 柳砚书的房间里没开灯,唯一的光源从客厅投进他眼睛里,映出痛苦的神色。 他像是说给自己听,又像是在诘问傅晨:“我真的是怕了你。三番五次的,你究竟想干什么?” 傅晨站在光里,用手撑着门框,神色是前所未有的认真:“我以为我表现得已经足够明显了。” 柳砚书皱眉,没有搭话。 傅晨眼底有跃动的火焰,几乎要把他吞噬:“师哥。我想追你,想和你在一起。” 柳砚书还是没有松开门把手,房门依旧只开了半扇。他的脸被狭长的光线隔成两半,一半暴露在光里,一半隐于黑暗。 他眼神暗了暗,低声道:“我们都不是小孩子,早已经过了靠着荷尔蒙求偶的时候。如果是十年前,你跟我这么说,我一定会毫不犹豫的答应你。因为那时候还小,除了感情再不用考虑其他。可以闹着玩一样的在一起,再随随便便的分开。但我们都已经是成年人了,要顾虑的东西太多太多……你这一句话究竟代表着什么,你想过吗?” 还没等傅晨回答,柳砚书又接着开口,像是要把这十年来压在心底的苦痛全部宣泄:“同性恋终究是个异类群体,你为什么要踏进来?世俗的眼光,家人的看法,舆论的压力……这些你都已经准备好面对了吗?” 你明明可以按着正常的轨迹结婚生子儿孙满堂,为什么还要选择跟我一起坠下深渊,万劫不复? 话至尽头,柳砚书的语气已经哽咽。 眼角发红,眼眶中也水光潋滟。 傅晨用手肘猛的撞开房门,一把将柳砚书扯进怀里。 房门终于大敞,暖黄的光肆意铺洒进来。两人的影子被投进卧室里,交叠着拉长。 柳砚书被突如其来的光照得睁不开眼,他听见傅晨说:“我不在乎!” “我知道这条路很苦,可是只要一想到能与你携手,我就无所畏惧。” 傅晨明白柳砚书心思重,过度的思虑将他绊住,令他不敢往外踏出那一步。没有关系,那就由我来走。 傅晨带着光与暖闯进心底,高筑的心防一寸寸土崩瓦解。 柳砚书连呼吸都小心翼翼:“你……认真的?不是说着玩玩?” 傅晨环抱住他的双手更加收紧:“不然你以为我千里迢迢跑来沪市,是来干嘛的?” 两颗心隔着血肉在胸膛中砸出共鸣。 柳砚书眼底的水光终于落下来。 “你不会再突然消失了吧?”他把脸埋进傅晨颈侧,闷闷的语气接近祈求。 他再也承受不了十年前那样的分别。如果这段感情注定没有结果,那不如从最初就不要开始。 傅晨抚上柳砚书的后脊,压低了嗓音道:“不会再离开你了。” 柳砚书终于能给少年的自己一个交待。从十四岁开始的念念不忘终于有了回响。 心中翻腾几近满溢而出。 傅晨松开柳砚书,将手掌贴上他的脸侧,顺着客厅的亮光细细端详。 “师哥你这么大的人了怎么还哭鼻子呢?”傅晨用拇指在皮肤上轻柔摩挲。 柳砚书从脖子一直红到耳朵根,活像只煮熟的小龙虾,一把将他的手拍掉:“我没有。” “好好好,是我胡说。”傅晨又伸手想去揽柳砚书的腰。 结果再次光荣的被关在了卧室门外。 迎面而来的门板差点砸到他鼻梁。 “哎哎师哥你怎么又把门关了!” 柳砚书从激动中清醒过来,跃动的小火苗被呲的一声浇灭,慌乱得口不择言:“……时间不早,我要睡觉了。晚安!” 行吧,温文儒雅的柳少爷这副炸了毛的样子估计也只有自己有幸一见。 以后的日子还长着呢,也不急在这一时。 “那师哥晚安啊,要不要我给你唱个催眠小曲儿?”傅晨笑着问。 “不用!!!” 作者有话要说:评论和收藏是对我最大的鼓励,感谢每一个小可爱~多来和我互动呀 ☆、当年情 第二天一清早,傅晨被柳砚书叫醒。柳砚书弯下腰,轻推他手臂,低声唤:“傅晨,起床了。” 傅晨有点恍惚,以为自己还在戏校,柳砚书下一句话会是“去不去早功”。 然而浑身酸痛令他清醒。傅晨揉着僵硬的脖子从沙发上坐起来,全身骨头都响一遍:“哎呦我天,一夜没睡好。” 柳砚书听见这话抬头看他一眼,突然想到什么,又赶紧收敛的目光,直起身回到厨房:“……刷牙吃早饭。” 傅晨摸不清俩人算不算把话说开了,试探着走上前:“师哥……” 锅里还煎着两个鸡蛋,用锅铲一翻,滋滋冒油香嫩脆黄。柳砚书没有回头,轻声答应:“嗳。” 傅晨比柳砚书略略高出两三厘米,双手搂上他的腰,下巴抵在颈窝,声带低低振动:“不生气了?” 柳砚书全身只僵了一瞬,却没有挣脱。接着把鸡蛋铲出锅夹在傅晨昨天买的面包片里,左右手各端起一只盘子。 “你就那么想被我打包扔出门?” “怎么这么爱你啊——”傅晨手上力道收紧,脸都埋进柳砚书颈侧蹭来蹭去。 柳砚书被蹭得痒,忍着笑转回身:“赶紧的,上班要迟到了。” === 房子里沪京特别近,两人走着去院里报到。 沈幽明一见傅晨就扑了上来,非得下班之后拉着他去补个接风宴。 穆凌霄不知道从哪儿听着了消息,也硬要赶过来跟老同学见一面。 傅晨受宠若惊:“不至于吧?” “怎么不至于!”沈幽明一拳锤在他胸口,“咱们可是拼过命的交情!” 柳砚书想推辞,被沈幽明一把薅住:“柳少爷别跑!今天我要和傅晨不醉不归,你得把傅娘娘抬回去。” 傅晨不服:“怎么是我被抬回去?” 李嘉乐媳妇儿今天不舒服,下了班就急匆匆回家去了。剩下几人一路吵吵闹闹,走出沪京大门,柳砚书看了看两侧马路,问:“往哪走?” 宋千峰一直默默跟在众人身旁,伸手一指:“右边。” 沈幽明也道:“对对,我经常去的那家,保证好吃!” 走出去不远拐进居民区,在弄堂尽头有一家大排档。 看起来设施十分简陋,木质折叠桌,大红塑料板凳,屋顶往外延伸出一个遮雨大棚。老板娘四五十岁的年纪,烫着玉米小卷的短发堆在头顶,热情的招呼大家往里坐。里面的桌子稍微好点,是带转盘的小圆桌。 “赵姐,今天有什么新鲜菜吗?”沈幽明从桌子底下拉出一叠塑料凳,一张张拆出来摆好。 “有有,牛蛙和小黄鱼都是今天进的,还活蹦乱跳着哩!” 傅晨挨着柳砚书坐下,沈幽明和宋千峰就在对面。 点好菜,老板娘进了厨房,傅晨看看手机,问:“穆凌霄怎么还没来?” 话音刚落,一辆高底盘越野吉普车就停在了大排档门口。银灰色的喷漆,冷硬的车身线条,车门被推开,一只黑色马丁靴踏出来。 “你们这地方可真难找。”穆凌霄穿了件机车夹克,短发在灯光下映出不太明显的蓝灰色,右耳上扣着一枚银制耳骨环。 “凌霄大兄弟可是越来越酷了啊。”傅晨赞道。 穆凌霄拎了个凳子在桌前坐下,针锋相对的夸回去:“傅娘娘也越来越美了。” 都这么多年了,这俩人还一见面就掐,沈幽明差点笑出声。 穆凌霄扫一眼众人,问道:“许霖铃没跟你们一起来吗?” 沈幽明倒是奇怪:“你不是跟她关系最好吗,你不知道?” 柳砚书回忆起来,许霖铃确实和他们一块儿下班,可一出院门就神色匆匆的上了辆轿车。 “……最近是不是有个男的天天往你们院里跑?那男的在追她,八成快得手了。”穆凌霄补充。 沈幽明也想起来,后台总有个西装革履的男人在等人。起初还以为是戏迷来要签名,可好几个名角从他眼前走过他却视而不见,原来是冲着许霖铃来的。 穆凌霄叹气:“这傻姑娘脑子不爱转,一根筋通到底,二十好几的人了才初恋。我隔得远手再长也够不着,你们帮我看着点。” 沈幽明道:“你这也太操心。许霖铃又不是小孩子,感情这种事冷暖自知。” 穆凌霄看了柳砚书一眼,又将目光转向傅晨,像是明白了什么:“她能走出来也好,省得天天做梦。算了,不扯这些乱七八糟的,今天不是给傅娘娘接风么!” 接着朝厨房喊道:“老板,先来一箱啤酒!不够再加!” 穆凌霄的父母都是警察,从小把她当男孩儿养,渐渐的这性格也比男生还豪爽。 “口气挺大么。”傅晨拿起一瓶,用筷子头撬开。 “要不咱俩比比?”穆凌霄还真不是夸海口,她遇到的酒量比自己好的人,一只手数得过来。 “加我一个啊!”沈幽明也把酒杯倒满。 老板娘把放啤酒的纸箱搁在地上,拿了五瓶啤酒摆在桌面。她见宋千峰和柳砚书面前的酒瓶还没开盖,热情的摸出起瓶器准备帮他俩打开。 “啵”的一声响,冒着白烟的玻璃瓶立在宋千峰手边。 “谢谢。” 老板娘又转头要去拿柳砚书面前的那瓶。傅晨忙开口:“他不……” “打开吧。”柳砚书打断他。 傅晨有点怔仲。 柳砚书端起酒杯浅浅的喝了一口,眉头不自觉的皱起来,显然不太习惯啤酒的味道。好苦,傅晨怎么会喜欢喝这种东西。犹豫几秒,还是咽了下去。 席间谈论得最多的还是戏校里的那些事,笑着说起刚入学那会儿,要不是穆凌霄扣在脑袋上的那盘饭菜,傅晨也交不到这么个朋友。从开学聊到毕业,不可避免说道傅晨离校之前干的那一仗。 “那会儿都是愣头青,傻了吧唧的就敢一个人去。”傅晨笑得自嘲,“要不是你们来帮忙,我就真得交代在那儿了。” 柳砚书夹菜的手在空中停顿一下。 “我当时看你口袋里有刀子就知道这事儿小不了,还不赶紧拉着老宋去追你。”沈幽明的脸颊通红,说激动处还手舞足蹈,“那是我打过最痛快的一架!” 穆凌霄端起玻璃杯:“可不是么,差点把我们几个抓去拘留。” “连警察都惊动了?”柳砚书有点难以置信,没想过中学生之间的小打小闹竟然也会严重到这个地步。 傅晨摆摆手:“得得,警察要是不来,这事儿不闹那么大,我没准就不用开除了。” “你也是真的猛,自己被玻璃酒瓶子扎的满身是血还不停手,警察一来对面老大都直接送医院了。”沈幽明拿起酒杯跟傅晨的杯子碰了一下,一饮而尽。 “好汉不提当年勇。”傅晨落拓的笑,“也就是仗着未成年不用担法律责任才敢乱来。” 沈幽明见手边酒瓶空了,又起开一瓶:“老宋那时候可成年了,咱们当时也满十六了吧?真要追究能判刑了都。” 穆凌霄点点头:“十六岁已经要负完全刑事责任了。” 聊天本就是天南海北的胡侃,话题已经不经意间被转移开来。柳砚书偶尔搭几句话,仅仅算得上比宋千峰活跃一点点。 酒过三巡,扯淡内容不知道歪到了哪里去,傅晨起身去上厕所。柳砚书见他走远,轻声问沈幽明:“你们那时候怎么会和校外的人有恩怨?” 显然还是对傅晨被开除的事无法释怀。 沈幽明惊讶:“柳少爷你现在还不知道职高那个什么大哥是雷大班长他表哥?” 柳砚书大脑被酒精催眠,强打着精神才勉强运转:“雷宇?”怎么还跟雷宇扯上关系了…… 沈幽明挪了一个位子,凑到柳砚书身边,神秘兮兮的压低声音:“我后来才知道,傅晨把雷宇开瓢是因为你啊。” 柳砚书没想到还会与自己有关,眉头抬了抬。沈幽明这才知道他真的一无所知,于是一拍大腿把来龙去脉全讲给他听,形容用词添油加醋,把斗殴现场说得像英雄本色。 傅晨从厕所回来,穆凌霄问:“去那么久你掉坑里了?” “滚蛋。那厕所就一个坑还得排队,我在门口等半天。” 傅晨坐回位子,发觉柳砚书越发沉默,看了一眼他脚边的空瓶,不知不觉已经喝了这么多? 他知道师哥酒量不好,抬手把柳砚书手里的酒瓶截下,握住他的手,瓶口对准自己的杯沿。 柳砚书被抢了酒还有些不悦,抬眼看他:“你干什么。” “别逞强。”傅晨见他脸颊都染上了红晕,眼里也蒙了层水雾,忍不住把手背贴上去,有点发烫。 “咳咳,把我们当摆设啊,没眼看了。”沈幽明瞥俩人一眼。 穆凌霄也开口:“傅娘娘你在杯子里养鱼呢?” “嘿,凌霄大兄弟你不埋汰我就难受是吧?待会你喝到桌子底下去可别指望我捞你!” 晚上的弄堂是最热闹的。各家商铺都开了张,客人络绎不绝,街道上还有小孩子笑闹着放烟花,隔壁桌的大哥们吆五喝六的划拳,一切喧嚣混杂成市井的烟火气,流淌进柳砚书的耳朵里。他觉得那些声音离自己越来越遥远,最后连身侧傅晨的话都听得不甚清晰。头脑昏昏沉沉,眼皮好似有了千钧重…… 原本是傅晨、沈幽明、穆凌霄三个人拼酒,没想到最先趴下的竟然是柳砚书。 “师哥?”傅晨试探着晃晃他,柳砚书的脸埋在臂弯里一动不动。 沈幽明笑得拍桌子:“柳少爷这不行啊,哈哈哈哈哈哈!” 宋千峰默默把他过于夸张的动作拦下来:“你也醉得不轻。” 穆凌霄倒是面不改色,连脖子都没红一点:“那行,今天就到这儿吧。我晚上还得回去,明天上班。” “我给你叫代驾!”沈幽明从宋千峰手掌里挣出来,举起手机以自由女神的姿势大喊,“喝车不开酒,喝酒不开车!” “你得了吧,嘴都瓢了还这么起劲。”穆凌霄把他手机抢下来递给宋千峰收好。 十分钟之后代驾赶到,穆凌霄跟大家挥别,宋千峰把沈幽明扶回宿舍,众人尽兴而归。 柳砚书睁开眼的时候,发觉自己趴在傅晨背上。 作者有话要说:傅晨你再努努力,下一章就不用睡沙发了!【疯狂暗示】 求一求收藏和评论,屏幕前的傍友你们好吗!让我看见你们的双手—— ☆、惊涛骇浪 大排档就在沪京周边,离家也不远,几步路的距离没必要叫个车。 傅晨背着柳砚书走进楼道大门,抬起手准备按电梯。 自己的衣领突然被扒开,差点勒着脖子,傅晨被惊得停了动作:“师哥?” 柳砚书趴在傅晨背上,飘忽的视线终于聚焦在一点。他发现傅晨耳后有一条像是利器划伤的疤。那条痕迹一直蜿蜒到后颈,他眯着眼想看得更清楚,将碍事的毛衣领一把扯开。 那里离颈动脉不足五厘米,稍微偏一点就会没命。血管中奔涌的鲜血喷/射而出,再好的医生也无力回天。 就差那么一点。 柳砚书的指尖小心翼翼的抚上那条微微凸起的疤痕。 傅晨把按电梯的手收回来,心跳随着柳砚书的动作怦然加速。他感受到指腹反复摩挲,酥酥/痒痒,像羽毛在心头轻挠。 更加柔软湿润的触感贴近皮肤,柳砚书的气息凑得更近,呼出的热气激起一片战栗。 傅晨脑子里有一千响的大地红同时爆炸。 师哥在吻他的伤口。 理智瞬间被炸出九霄云外,傅晨侧身将人甩下,拽进一旁的楼梯间里。 公寓里的住户出入都坐电梯,楼梯间里人迹罕至,不用担心会被人看见。 柳砚书的脚下还有点发软,顺着墙壁往下滑。傅晨抵着墙揽住他细而薄的腰,两具身体紧贴在一起,不留一丝空隙,连呼吸都交融。 “师哥,我不想趁人之危。”傅晨哑着嗓子,在他耳边咬牙切齿,“你现在到底清不清醒?” 柳砚书不答话,伸手把傅晨扣在自己腰上的右手拉到心口。胡乱把袖子往上猛力一推,小臂上狰狞的刀疤暴露在空气里。 沈幽明说,是那一仗里被酒瓶碎片割的。 他轻轻吻上那伤口。 …… 一切话语在行动面前都显得单薄无力。学过那么多戏词,傅晨此时脑子里一片空白,唯有一句不断循环:【昔日梁鸿配孟光,今朝神女会襄王。】 身下的是他的梦。 朝思暮想,梦寐以求。 七岁相识,十七岁分离,二十六岁重逢,我终于得到你。 血液燃烧到沸腾,汹涌的瀑布冲刷下来,冰与火纠缠出蒸腾的白烟,柳砚书在汪洋中浮沉。 柳砚书在情感上从来隐忍被动,这下再也压抑不住胸中怒涛,泪水滚出眼眶,放肆的哭喊: “傅晨……傅晨!” === 清晨第一缕光破雾穿云,闹钟都还没响,柳砚书的生物钟就已经强迫着自己从睡梦中清醒。 头好疼……柳砚书揉了揉发涨的太阳穴,心说今后家里一定要常备着醒酒药。 他睁开眼,看见满地狼籍。衬衫、长裤、袜子散落一地,就连身下的床单都皱成了咸菜。意识到昨晚发生了什么之后,柳砚书的脸噌的一下就红透了。 …………简直胡闹! 罪魁祸首在柔软的大床上睡得香甜无比,幸福感比睡沙发提升了不知道多少个档次。他一翻身,手和脚自然而然的搭上柳砚书的身体,八爪鱼似的紧紧环住。 “傅晨。”柳砚书低声叫他。 横在胸前的手臂纹丝不动。 柳砚书深吸一口气:“别装睡了。我还看不出来吗?” 傅晨笑盈盈的睁开眼,从鼻腔哼出一个短促的音节:“嗯?”手肘支起身子,居高临下的凝视他。 柳砚书闪烁着眼神别过脸:“我眼镜呢。” 傅晨仔细回忆片刻,昨天一夜疯狂,好像随手把碍事的玻璃片撇了出去……具体扔哪儿了倒是一点没印象。 虽然度数不深,但是不戴眼镜柳砚书就没有安全感。 谁扔的谁收拾,最后还得由傅晨自个儿打着手电筒趴在床底下把那玩意扒拉出来。 柳砚书本来在鼓捣手机,顺势抬起头,由傅晨手里接过眼镜。擦拭干净的镜片架上鼻梁,食指和拇指捏着镜框轻轻一推,含水的桃花眼隐藏进寒光里,他又成了收敛克制的柳少爷。 柳砚书起身寻找自己的衣物。傅晨从门口一路扒到卧室,衣服都能当路标。他拾起那件光荣牺牲的白衬衫,往傅晨眼前晃了晃:“你干的好事?” 傅晨尴尬的笑几声:“一不小心就……” 重新从衣柜里翻出一件衬衫穿上,柳砚书顺着“路标”一样样的捡衣服。脑子里不由自主的回忆起昨完的零星碎片,他简直想把自己闷死算了。竟然主动对傅晨…… 成何体统! 哪还有点做师哥的样子? 柳砚书手里抱着一堆傅晨的衣服,气鼓鼓的甩到床上:“去做早饭!” “好嘞!”傅晨笑嘻嘻的答应,“师哥你想吃什么?” 柳砚书瞬间没了脾气:“水饺。” 他对吃有近乎虔诚的仪式感,一日三餐绝对不能糊弄。一提到吃,关注点立刻转移。 煮饺子简单得很,把冰箱里的速冻水饺扔进沸水里等五分钟就能捞出锅。傅晨拿了个小碟给柳砚书倒上醋,又往自己碗里挑了一大勺辣椒酱。 柳砚书从小被教育“食不言寝不语”,进食时也认真的细嚼慢咽。 傅晨在对面边吃边翘着二郎腿刷手机。随手点开微信,发现师哥十几分钟前竟然发了一条朋友圈。 空白的个人页面里第一次出现新内容。 那是一张用手机拍的图片。一束阳光从窗棂里照进来,将树影投在桌面。叶绿光暖,整体色调都是温柔的黄。镜头有点虚焦,虚实之间反而有种朦胧的美感。 一行雅黑小字置于其上: “晨光正好。” 傅晨脸上浮起笑。 ……如果当时自己不是撅着屁股蹲在画面外给他满屋子找眼镜就更好了。 作者有话要说:被迫删了一千多字,不影响剧情,完整版可以去长佩。 ☆、如梅在雪 沈幽明一看见那条朋友圈就赶紧点了个赞,接着评论道:“真稀奇,柳少爷竟然会发朋友圈?!” 穆凌霄在底下回复:“怕是傅娘娘拿他手机发的。” 李嘉乐补一句:“傅晨的语气能这么文艺?” 穆凌霄回复李嘉乐:“也对,狗嘴里吐不出象牙。那就是柳少爷突然开窍了?” 傅晨看到这一大串嘴角微微抽搐,这都一群什么损友,我在你们心中到底是个啥形象啊!? === 吃完早饭柳砚书收拾好碗筷,两人去上班。 今天的主要任务是研究剧本分析人物。故事发生在明末清初,清兵入关,明末将士浴血奋战之时。柳砚书饰演的男一号是明朝大将李国栋之子李凌寒。傅晨则是清朝德亲王之女梅花格格。一听这两人身份就能猜到这部剧的感情基调,定然不会太过欢快。 李国栋率全家抗清赴死,被德亲王厚葬。李凌寒因驻防边疆逃过一劫,得知噩耗后赶回京城,想要集结义军反清复明。没想到遇上了隐藏身份出门游玩的梅花格格。一场见义勇为令梅花对李凌寒一见倾心。 两人经历种种风花雪月后,以赠簪为誓私定终身。但是好景不长,李凌寒因行刺德亲王被捕,梅花出面求情,双方这才明白恋人身份。天牢之中梅花前来探望,李凌寒自知国仇家恨难以跨越,将发簪还给梅花与其恩断义绝。梅花悲痛之中放他一条生路。 又过半年,李凌寒在良川集结义军负隅顽抗,清兵久攻不下意欲屠城。梅花在德亲王府中窥见圣旨得知消息,快马加鞭赶赴前线。 义军大势已去,十万清兵压至城下,梅花只身闯入阵前,请李凌寒出城一叙。当今胜率渺茫,如若不降,便是要以良川十万百姓的性命陪葬。梅花苦苦相劝,为保无辜百姓,李凌寒只得低头。 投降的条件,是主将李凌寒一步一跪,跪至在清兵军帐大营。 气节被如此折辱,李凌寒以梅花簪插至心口,自刎而死。梅花见战事平息城中百姓逃过一劫,亦是殉情而去。 柳砚书本就内心敏感,读完剧本眼眶都红了。 傅晨在一旁揽住他的肩,轻声问:“师哥,这戏的难度可不小啊,你拿得动吗?” 男一号李凌寒戏中难点有三:一是两人谈情说爱时唱的昆腔,二是阵前厮杀的□□打戏,第三呢就是投降时的身段,他需要完成连续下跪加上甩发以及自刎时直直往后摔的硬僵尸。 柳砚书的注意力被扯散,抬头瞪他一眼:“你觉得呢?” “我家师哥当然唱念做打俱佳,文武昆乱不挡!”傅晨笑眯眯道。 话虽这么说,可他心里还是有些担忧。昆腔打戏都不是问题,怕的就是这连连下跪。柳砚书十六岁时膝盖受过伤,这么个跪法恐是要吃不消。 === 沪市的冬天总是阴雨连绵,也就是傅晨刚来那几天出了太阳,接着便连着落了两个星期的雨。 连空气都是冰冷潮湿的,寒气直嗖嗖往骨头缝里钻。 排练每天都紧锣密鼓的进行着,前几场的戏份柳砚书都完成得极好,从今天开始就要排最后一场殉情。 傅晨的担忧应验了。 师哥在练习几十次之后,一跪不起。一直陪在身边的傅晨见他底盘发虚,眼看着就要往前跪倒,眼疾手快的护住他,两人摔成作一处。 这一次傅晨在场,所幸没出意外。 导演见柳砚书满头虚汗,宣布暂停休息。傅晨把人架到一旁坐好。 “膝盖怎么样?”傅晨满脸忧色,连忙将手掌搓热了覆上去。 柳砚书咬着牙强撑:“没事……就是有点累,歇会儿就好。” 其实他现在的双腿都快疼得失去知觉,关节一动就是针扎似的痛。 但是决不能因为自己一个人拖慢了排练的进度。不做金贵少爷,这是柳砚书的坚持。 傅晨也知道劝他不动,只能委婉道:“都排到最后一场戏了,离首演还有十来天,不急在这一时。今天就先不跪了行不行?” 柳砚书沉吟良久,点点头。 === 同样是沪京演员,沈幽明就轻松得多。《梅花簪》里他没角色不用参加排练,这段时间闲得都冒泡。 下班前夕他在后台收拾东西准备一到点儿就溜,刚好碰见许霖铃的男朋友。 看起来文质彬彬斯斯文文,就是年龄比许霖铃大许多,看面相至少三十往上走。 他很客气的上来搭话:“请问许霖铃在吗?” 沈幽明热心肠,带他到排练厅门口,往里一指:“喏,正排练呢。这戏最近院里重视得很,估计得拖一会儿,不会按时下班。” 那男人微笑:“没关系,我可以在这里等一等。” 正好来都来了,沈幽明也就在门口津津有味的看起来,顺带着跟旁边这人聊几句天。 “你……和她怎么认识的啊?”沈幽明随口问。 “我是她的粉丝。”那男人笑着说。 “噢……戏迷。”沈幽明说完这话,气氛冷了几秒。 那个男人主动开口,指着许霖铃身旁的傅晨问:“这位先生演的是什么角色?” “他啊,女一号。许霖铃就是演他丫鬟。”沈幽明答道。 那男人低声感叹:“居然是反串演出……难度想必很大。” 沈幽明有点奇怪的把目光挪回来:“青衣是他本工。” “本工是什么?”眼前人一头雾水。 沈幽明礼貌的笑笑,不回话了。俩人不在一个频道,聊也聊不到一块去,一到下班的点他立马闪人。 导演终于大发慈悲,宣布排练结束的声音犹如天籁。 许霖铃蹦跳着朝门口的男人扑过去:“不是说了不用来接嘛!” 今天下班不算太晚,傅晨还能赶上回家做个晚饭。 等吃完饭,傅晨把柳砚书裤腿卷起来一看,简直惨不忍睹。整个膝盖都被磕成了青紫色,瘀血和红肿触目惊心。 “嘶……”傅晨的表情扭曲得仿佛痛觉转移到了自己身上,“今天要是不拦着你,估计这双腿就废了。” 柳砚书道:“哪有那么严重……” “你不心疼我还心疼呢!”傅晨把他的双腿捧到自己腿上架好,再将毛巾从冷水里拧干叠好敷上去。哪怕动作尽量轻柔,柳砚书还是没忍住抽了一口冷气。 傅晨抬头看他:“不是说没事么,柳少爷现在知道疼了?” 柳砚书表面上温润随和,实际上对自己特别狠,工作起来不要命。身上流着柳家的血,自然也承了那一身傲骨,坚持的事情绝不会退让。这些傅晨都知道,所以自己能做的就是尽可能的支持他,护着他,别让他真成了拼命三郎。 “我有分寸……”柳砚书眉头拧得死紧,就差没把个痛字写在脑门上了。 傅晨用大拇指在膝盖两侧轻推,又用手掌在膝盖上面揉压,按摩的手法有些生疏,难免掌握不好轻重。 柳砚书的下嘴唇都快被咬出血,傅晨见状忙问:“疼啊?那我再轻点。” “嗯。”看着傅晨认真对着教程学按摩的样子,柳砚书忍不住泛起笑意。 傅晨边按边念叨:“这不行。我今晚就给你缝个电视剧同款跪得容易,明天你必须绑着护膝去排练。” 柳砚书问:“你还会做针线活?” “太难的绣花啥的不会,缝缝补补还是可以。”傅晨低着头答。 “女红夜半忙无了,北风凉透灯光小。”柳砚书脱口而出。 傅晨痞痞的笑起来:“女红?柳少爷对妾身可还满意?” 柳砚书食指关节贴在唇间,笑得越发粲然。 两人正有一搭没一搭的聊着,傅晨的手机响起来。他来沪市不到一个月,除了剧团的还没什么人主动找过他。 傅晨一看到手机屏幕上的来电显示就变了脸色,用另一只手把柳砚书的腿从身上放下,起身去阳台。 柳砚书看着他的背影有点奇怪,什么人的电话重要到如此地步? 傅晨和电话那头的人简短的说了几句就匆匆挂断,三两步来到柳砚书面前:“师哥,我要回星城一趟。” 柳砚书坐在沙发上仰头看他:“发生什么事了?” 傅晨欲言又止,嘴唇张合几下才吐出话来:“我妈疗养院打的电话,让我过去看看。” 柳砚书一听是这事,撑着沙发靠背站起来:“我陪你去。” 等到周末,两人一同赶回星城。 在动车上傅晨有点坐立难安。柳砚书将他手握住,问:“电话里说阿姨怎么样?” 傅晨摇头:“我妈情况挺稳定,那边打电话来是为了别的事。有个人想要探望她,但是除了名字年龄其他一概不知,疗养院不敢随便放他进去,只好来问我。” “是你认识的人吗?”柳砚书蹙眉。 傅晨转向窗外,低声道:“电话里说是个五十多岁的男人,个子挺高,中等身材,右边额头上有一小块胎记。” 柳砚书在大脑中搜寻一圈,确认自己对这类的男人没有印象。 “我只认识一个符合这些条件的人。”傅晨沉默几秒,解释道,“时隔太久我也记得不太清楚……我怕那人是我爸。” 嘴里吐出那个二十年不曾叫过的称呼,傅晨心里只剩下陌生。 作者有话要说:反串:戏曲演员跨行当演出,与性别无关。比如傅晨唱旦角、穆凌霄唱老生不能算反串,但是让穆凌霄唱旦角、傅晨唱花脸就是反串了。 本工:扮演演员本人所属行当中的剧中人。 感谢大家的评论和收藏,爱意我都感受到啦! ☆、所谓父亲 疗养院大厅里,傅晨见到那个男人。 他与傅晨儿时印象中的模样相去甚远。孩子心里的父亲高大挺拔,面容英俊,他可以骑在爸爸的肩上当威风凛凛的大将军。可是这么多年不见,他怎么被岁月沧桑成了这样? 寸头夹杂着白发,脸上皱纹遍布,身材发福得有了啤酒肚,就连印象中宽阔的后背也佝偻起来。手上带着金表,身上穿的是商务西装,腋下还夹了个公文包。 可是血缘的羁绊是斩不断的,柳砚书的目光在两人之间审视,不禁感叹父子之间的眉眼依旧相像,斜飞上扬的眼角如出一辙。傅爸爸年轻时一定很是帅气,否则也生不出傅晨这副好皮囊。 傅永鑫一眼就认出了自己儿子,从前台大厅的沙发上起身,两人面对面,傅晨平视他的眼睛,不说话。 “小晨……我,我听说你妈妈病了,就想着来看一看。可我不知道床位护士不让进……” 傅晨有点好奇,早干嘛去了? 他皮笑肉不笑,眼神是冷的:“这里规矩严,只有亲属能探视。” 傅永鑫双手翻来覆去的揉搓,有些尴尬:“我知道你不原谅我,当年也是我不该抛弃你们母子,可是……” “不。”傅晨打断他,语气平缓,“趋利避害是本能,择优而取也是每个人的权利,我无权干涉你去追求更好的生活。” 傅晨脸上总是挂着笑,不管什么情绪都被掩盖过去,可那笑意极少深入眼底,一片寒凉的瞳孔盯得人心里发慌。 “小晨!”傅永鑫不知如何作答。 傅晨长叹一口气,态度软化一些:“跟我走吧,带你去见她。” 走廊上空无一人,鞋跟踩上去都能敲起回声。他在病房门口停下脚步,交代道:“她现在情绪不能受太大刺激,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都明白吧?” 傅永鑫唯唯诺诺的点头。 傅晨带着柳砚书先进去,傅永鑫跟在后边。护工一见是他,帮着把床板摇起来。 傅妈妈经过抢救之后消瘦了许多,脸上的皮肤都松弛的耷拉下来,显得比实际年龄还老五六岁。 “小晨你怎么回来了?”傅妈妈轻声问,“不是说要去外地一段时间?” 傅晨走到床前,示意她看自己身侧:“来看你一眼,明天就要回沪市了。这是我小时候关系最好的柳砚书,你看对他还有印象么?” 傅妈妈笑起来:“这怎么不记得,柳家的小公子,你还在他家住过。” 柳砚书礼貌的鞠躬:“阿姨好。” 傅妈妈记得进门的是三个人,便问:“还有一位也是你朋友?” 傅永鑫闻言忙挤上前,握住病床护栏:“娟娟,是我。” 傅妈妈将眼前这个男人上下打量好几遍,在脑海里思索良久,拧起眉头轻声问:“你是谁啊?” 轻飘飘的几个字,把傅永鑫钉在原地。 “小晨,这是怎么回事?!”傅永鑫一把拉住傅晨,有些激动的问。 傅晨顺势把他拽出病房,压低声音警告:“别在她面前问!” “她怎么会不记得我?”她明明连傅晨小时候的朋友都有印象,傅永鑫不愿相信当年两人刻骨铭心的曾经会被轻易忘却。 当年她也曾为了他,背弃一切。 傅晨笑出声:“就在你逼她签下离婚协议那天,她自杀了。没什么大事儿,救回来了,就是脑部有点后遗症,记性不大好。” 他说得轻描淡写,傅永鑫听得惊心动魄:“这么多年怎么不告诉我?” “告诉你,有意义吗?”傅晨问,“你是会回心转意还是会来贴身照顾?” “至少,能帮上点忙……” “我们现在过得挺好,不需要您的施舍。” 傅晨笑里藏刀,说话句句带刺,堵得傅永鑫哑口无言。 “行了,这么多年没出现,你今天来不仅仅就为了看我妈一眼吧?”傅晨心里通透得很,若是没什么利益关系,以傅永鑫的本性,绝对不可能出现在这里。 曾经傅晨恨这人到骨子里,甚至想亲手杀了他。可近几年竟然看开了,不过是有血缘关系的陌路人,互不相扰也挺好。 可他又自己冒了出来。 心事被一语道破,傅永鑫吞吞吐吐的说明来意:“我……自己搞了个公司,这些年也小有起色。我跟那位,咳,生的孩子又烂泥扶不上墙……” 傅晨听明白了。 “我也是烂泥,别来打主意。”傅晨哂笑道。 当年若不是傅永鑫的离去,傅晨也不会拜入柳家门下,算是间接影响了他走进京剧大门。唱了这么多年的戏,现在又要因为傅永鑫而放弃这个行业,他怎么配。 “我这个没爹管的中学打架被开除,连毕业证都没有。你觉得我能帮得上什么忙?”傅晨靠着墙,抱起手臂从鼻腔里哼出一声笑。 柳砚书出于礼貌,没有跟出来,搬了个板凳陪傅妈妈寒暄。 “这么久不见,都长得一表人才咯。还在唱戏吗?”傅妈妈拉着柳砚书的手问。 柳砚书低头浅笑:“还在唱。和当年一样,跟傅晨搭档。” 傅妈妈有些惊讶的抬起眼,不住的轻拍他手背:“真好……真好。感情这么多年都没散,太难得了。”说完停顿一下,扯起一丝苦涩的笑。 “嗯,幸好没有错过。”柳砚书应道。 傅晨和傅永鑫不欢而散。傅晨把他的领带扯到面前解开又重新系好,笑眯眯的警告他,别再来打扰他们母子。 傅永鑫意识到儿子长大了,已经是个成年男人,像是一头护卫着领地的雄狮。 傅晨推开病房门进来。柳砚书轻声问:“解决了?” 傅晨举起一个“ok”的手势。 傅妈妈还有些不解:“刚才那个人好奇怪。”自己真的认识他吗? “没事,他走错病房了。” === 两人在疗养院里呆了一上午,走出大门之后,傅晨对着阳光伸了个大懒腰。 “总算能呼吸新鲜空气咯,里头一股消毒水味儿。”傅晨转头朝柳砚书道,“难得出这么大太阳,带你去个地方。” “好。上次来得匆忙,都没能在你家乡好好逛一逛。”横竖离预定的回程时间还早,在星城散散心也好。 傅晨带着他一出地铁站,就有一股幽香隐隐约约飘来。 柳砚书仔细闻了闻,有些惊奇:“这都二月底了,还有梅花开着?” 傅晨拉着他的手腕往前走,莞尔笑道:“你还没来看,它们怎么舍得谢。” 柳砚书驳道:“我莫不是什么修道的仙人?” “在我心里,你就是。”傅晨的眼底一片明媚笑意。 他本是天上谪仙人,硬是被傅晨拉着堕入凡尘,落进俗世喧嚣里。 勾起七情六欲,踏破世俗天规,没什么能阻止他们。 每走几步,香气就浓郁几分,柳砚书还未曾见到梅树,就已是梅香扑鼻。 这里是位于潇江中心的一叶绿洲,长长的一条躺在江中,像是武侠小说里与世隔绝的桃花岛。傅晨说,这里叫水陆洲,又叫“水捞洲”。星城的老人们口口相传,都说它是被仙人从江底捞起来的聚宝盆所化。 两侧都是滔滔江水,再往远眺,江东是车水马龙的高楼大厦,西边是连绵起伏的巍巍高山。视野一片开阔,就连心胸都舒畅起来。 柳砚书深吸了一口带着花香的新鲜空气,脸上泛起笑意。 今天天气好,又赶上周末,来往的行人络绎不绝。两人登岛以来见到的零星梅花还没有人头多。再往前走总算有几棵梅树映入眼帘,柳砚书赞道:“这可真是个好地方。” 傅晨嘴角一勾,与他十指相扣:“这才几棵树。”话音还未落,就拉着柳砚书跑起来。 穿过长长的庭廊,再路过供人歇息的风雨亭,傅晨带他拐进一条丛间小路里。 柳砚书膝盖还没好全,这么突然运动还有些发疼,一停下脚步就低头揉起关节。 “师哥,你看。”傅晨的声音传过来。 柳砚书一抬头,漫山遍野的艳红便闯进眼里。夹道两旁全是开得正盛的梅花!团团簇簇,山花烂漫,他眼中除了这抹浓艳的红,再装不下其他。 小径悠长,灼灼怒放的梅树不计其数,一眼都望不到头。傅晨在花丛中朝他招手。 柳砚书甚至被浓郁的香气熏得有些恍神。 人间仙境。 他脑海里只剩下这个词。 争相开放的花朵都把枝头都压得弯下腰,柳砚书轻轻捻住一束梅枝,拉到面前仔细打量。 那支梅花横在傅晨眼前,隔着花枝望过去,花红胜火,柳砚书宛若画中人。 “你看,这束梅花开得真好。”师哥的眼睛里映出自己的身影。 傅晨心中一动,猛的想起《梅花簪》里两人定情的誓言: “这梅花簪真真的好看……” “我这簪子一生只给一个人,你可敢要?” “死生相携,永世珍藏。” 傅晨走近,撩开那一枝梅,吻上去。 在花丛间,他们接了一个短促而隐秘的吻。身旁有路人走过,唇瓣只能一触即离。 傅晨盯着柳砚书淡色的嘴唇,问:“知道我为什么带你来这里吗?” “因为《梅花簪》?”柳砚书不解。 傅晨轻轻摇头,伸手拈起落在柳砚书发间的花瓣:“这里是我父母定情的地方。” 柳砚书对他父母的事也略有耳闻,明显不是段太完满的感情,他有些不明所以。 傅晨握住他的手,接着道: “他们在这里约定好一起私奔。我妈因为这事和家里断绝关系,和当时还是个小职员的那人背井离乡做了沪漂。” “我的父母不幸福,所以我从来没有见过爱情美好的样子。所见的只有喜新厌旧,以及自私凉薄。” “傅永鑫不是什么好人,可他是我的父亲。我想否认都不行,血缘关系时时刻刻在提醒着我,我跟他流的是一样的血。刻在基因里的东西都难以改变,我怕自己也会变成他的样子。” 柳砚书静静的用双手把他的指尖拢在掌心。 “师哥,我不能。我怎么舍得这么对你?” 柳砚书嘴角扬起,拉成温柔的弧度:“你不会的。” “我不知道爱情应该是什么样,只想着要对你好。”傅晨把他的手拉到胸口,感受心脏一下一下的跳动,“这里,永远不会背叛你。” 绝对不会重蹈父亲的覆辙,他发誓。 柳砚书看见他眼眶中晶莹的光。 父亲的突然出现显然撼动了他的心。否则那个总是以笑容为面具的傅晨,怎么会露出这么脆弱的样子。 “好,我记住了。”柳砚书被他的情绪感染,正色道。 傅晨见状,把手心那片花瓣放到唇边,以舌尖卷入口中,又重新挂上他那副玩世不恭的笑:“不仅要记在心里,还要记在小本本上啊。” 柳砚书脸色一变:“你看我笔记本了?” “从别后忆相逢,几回魂梦与……唔唔!!”傅晨被柳砚书一把捂住嘴。 “别背了!” 哀伤的情绪荡然无存。 作者有话要说:傅晨真是破坏气氛十级选手…… ☆、紧锣密鼓 太阳西垂,天空被渲染成一片赤橙。两人坐在回沪市的高铁上,静静的看着天边火燎般的夕阳。 一回到家就又得马不停蹄的投入工作,唯有在车厢里能休息片刻。 柳砚书侧着脸趴在小桌板上小憩,傅晨随手拿了一张白纸在手中翻折。有个四五岁的小姑娘欢快的在车厢里跑来跑去,手里的风车呼呼作响。 她发现了傅晨,蹦蹦跳跳的靠近这个好看的哥哥。 “大哥哥你在折什么呀?”稚嫩童声脆生生的问。 傅晨把食指抵在唇边,气流从齿间淌过,轻轻的“嘘”一声。小姑娘懂事的压低了声音:“我能看看吗?” “送给你。”傅晨灵巧的双手里出现一朵纸折的白玫瑰,他伸出手掌,笑盈盈的递过去。 小姑娘笑逐颜开,捧着这朵花去与妈妈分享。 柳砚书终于能沉沉睡去。 === 《梅花簪》的基本构架已经完成,进入细节的打磨阶段。 傅晨对女主角的舞蹈动作提出异议。 这次沪京跨界合作请了表演学院的老师参与动作编排,柔美舒展的舞蹈与伴舞们相得益彰,可偏偏与傅晨这个主角格格不入。 梅花在看过圣旨之后有一段赶赴沙场策马扬鞭的戏,舞蹈老师给他编了一段融合了蒙古特色的马舞。傅晨从小学的是戏曲,与舞蹈还是不尽相同,学了半个月才勉强有点像样。 有伴舞衬托着还看不出什么,可这一段是傅晨的独角戏,一个人在台上又做又唱,观众的视线都集于他一身,京剧唱腔和舞蹈身段怎么都融不到一块儿去。 导演摸摸下巴:“要不,咱还是按传统的来。” 柳砚书接话道:“老戏里也有不少骑马的身段能学,只是时间怕是有些紧。” 离首演只剩下几天临时改身段实在是有点冒险,可傅晨还是满口应下来。 要说旦角最精彩的骑马戏莫过于尚派代表作《昭君出塞》。尚先生几乎将旦角所有的步法都融合进去,跨腿、弓腿、扬鞭、趟马圆场一系列动作行云流水,仿佛当真身下有难降烈马,看得人叹为观止。 柳砚书听到傅晨提起这出戏,担忧道:“《昭君出塞》文戏武唱,难度又大,如今会的人已经不多了,你上哪儿去学?” 他说得没错,当今舞台上连这出戏的身影都极少见到。尚派弟子本就凋零,能完整演出的演员还难免得在身段上偷工减料。 “有一个人能教这出戏。”傅晨自信满满的笑起来。 “严凤鸣。” 柳砚书听见这三个字,不自主的浑身一颤。毕业这么多年了,班主任的名号依旧如雷贯耳,威风不减当年。 === 师兄弟二人提着牛奶水果保健品去严老师家中拜访。 严凤鸣还是那副吊着眉梢的灭绝师太模样,一开门就认出了来人。 傅晨还有些惊喜,没想到当年的坏学生也能被老师记住。 严凤鸣请他们进屋坐下,对傅晨感叹道:“你竟然还在梨园行里呆着,不算白瞎了这颗苗子。” 她后来还带过好几批乾旦,论成绩论态度多的是比傅晨好的,可她总是不满意。严凤鸣从他们身上看不见老天爷赏饭吃的灵气。 一听说是沪京的戏又是傅晨主演,严凤鸣几乎没有犹豫就答应了。她做事雷厉风行,下午就已经进了组,揪着傅晨的衣领子给他一个个的教身段。 教学风格依旧严苛到变态,傅晨梦回附中,而且还是噩梦。 严凤鸣结合人物需要将《昭君出塞》中的动作有所简化和增删。比如梅花格格是旗头,不像王昭君那样戴着翎子,那么许多与其相关的动作就得去掉。而且梅花格格从小在马背上长大,骑马的技术应是比王昭君熟练许多,那么上马时表示动作生疏的单脚颠颤就需要改换成翻身单腿跨马,体现出梅花的飒爽英姿。 严师才能出高徒,经严凤鸣这么一指导,这段戏立刻丰满起来,甚至成了女主角全剧最精彩的看点。 === 改了四五稿的演出行头终于新鲜出炉,紧赶慢赶的送到沪京来让大家试衣服。 今天要拍定妆照和宣传海报,柳砚书在化妆间里上妆。傅晨凑过来,抢下他手里的眼线笔:“别用这个。” 说完取了个平头小刷,沾了些黑色眼影仅仅在眼尾挑了一笔,不像柳砚书平常那样包住整个上下眼睑。 画完之后傅晨满意的笑笑,把柳砚书的头转到镜子前:“看,是不是好多了。像你那么画,这双桃花眼都要给盖成熊猫啦。” 柳砚书看着镜子里自己,眼神确实是灵动许多,浅笑起来:“那之后就交给你了。” “得令!” 等傅晨在镜子前勾完最后一笔唇红,柳砚书帮他把旗装的盘扣扣好。 这次的服装造型设计师大有来头,角色服装都费尽了心思,既有传统形制,又有新式设计。 梅花格格本是外族人,却没有顶着方方正正的大拉翅,而是用仿点翠的头面配上珍珠流苏重新设计的发型,比传统旗头华美轻盈又不失民族特色。身上的旗装还做了掐腰剪裁,立领云肩周边点缀着一圈雪白兔毛,袖口衣身绣的是腊梅缠枝,脚下穿的则仍是传统花盆底绣花鞋,衬得傅晨越发长身玉立。 柳砚书头戴将巾,一身白衣胜雪,轻纱材质的外袍上做了蓝色渐变,又绣有墨竹纹样,行动之间衣袂随风而扬,更显得潇洒俊逸。水袖的设计更是别具匠心,平时被整整齐齐的的叠在袖口中藏好,以暗扣固定,需要时才由演员解开使用。 两人并肩走进大家视野里,激起一片赞声。摄影师都忍不住低声夸道:“真漂亮!” 设计师尤其偏爱傅晨,总共六场戏,给他做了五套不同风格配色的服装,就连斗篷都有两个款式。华丽的宫装,赶路的便装,出席正式场合的礼服,还有乔装改扮时的汉人小姐衣裳,甚至还专门给他设计了一套谢幕礼服。 因此他的拍摄任务也比只有一套戎装加一套常服的柳砚书重了很多。柳砚书的单人照很快就拍完了,在一旁帮着傅晨换衣服。正系着斗篷,听见咔擦一声响,这一幕被摄影师抓拍下来。 时机掐得正好,傅晨微微仰头露出脖颈的线条,柳砚书垂着眸满脸认真的捻住飘带,修长的手指如玉雕琢。 就连空气都沉静下来,充盈着淡淡的暖意。 === 海报和定妆照被连夜赶制出来,由宣传组撰文排版,作为微信宣传发布在沪京公众号上。 沈幽明也在微博上发了沪京近期演出的海报。那帮嗷嗷待哺的戏迷清一色的在评论里感叹“柳少爷失踪人口回归”“女主角扮相好看”“期待梅花簪演出”…… “哎,老宋,你说我明明把《火牛阵》的海报放一块儿了,怎么就没人搭理呢?” 沪京的员工宿舍是单人间,沈幽明和宋千峰房间紧挨着,串门特别方便。此刻沈幽明正盘腿坐在老宋的床上对着手机大发感慨。 “你发微博那么勤,人家看腻了吧。”宋千峰正对着墙壁压腿,扭头答。 沈幽明一听这话不乐意了:“瞎说!我的粉丝还天天赶着催我发微博呢。” “可你真发了,他们又不回复。”宋千峰虽然自己没有微博账号,可还是时不时的去翻一翻沈幽明的首页,对评论内容了解得很。 “那肯定是被限流了,他们没看见!”沈幽明一把将手机扔开,眼不见为净。 实际上《梅花簪》整个项目从创排开始时间就已经很紧,排练也是高强度高压力下才勉强完成,宣传更是被压缩到首演前五天才展开,柳砚书都怕没多少人知道有这个戏,万一场内空空岂不尴尬。 事实证明柳少爷严重低估了戏迷们口口相传的能力以及自己身为柳家人的吸引力。 首演当天,离开演还有一个钟头门口排队的观众就已经从检票口排到大门外头了。这次演出因为惠民政策,只要关注了沪京公众号就能免费领票,慕名而来的观众格外的多。不仅仅是上了年纪的大爷大妈们,队伍中甚至还有许多青春洋溢的学生。 排队时人们谈得最多的话题除了柳家小少爷就是这位名不见经传的女主角。傅晨是何许人也?听都没听过。宣传单演员表上还标了个“特邀”,也不知是从哪个犄角旮旯里空降来的演员。 “要我看,他就是走后门来的。”一位六十多岁的爷爷叉着腰道。 他身旁的老婆婆也跟着说:“看图上长的那么漂亮,该不是个花瓶噢?” “我觉得沪京自己的那个……叫什么来着?”老大爷一拍脑门,“对!许霖铃!她就挺不错,怎么都给打压成丫鬟了!” “有黑幕吧……” 场外的议论纷纷一句也没传进傅晨的耳朵里。他正紧锣密鼓的上妆,做好一切上台准备。 七点一到,全场灯光倏的暗下来。观众们都摒住了呼吸。 【黛风吹碧空净北飞南雁——】 随着傅晨的唱腔,灯光一寸寸亮起来,精美的舞台布置逐渐展示在众人面前。 “哇……”台下已有人发出惊叹。 新编京剧的一大特点就是舞美设计抛弃了传统的一桌二椅,而是采用了写意实景。背景是一座工笔画风格的镂空凉亭,缀有水墨风格的梅枝与大片大片的梅花花团,舞台右侧是一方大理石桌椅,右侧则是一块青石台案。舞美中充分融合了中国风元素,半实景布置也更加引人入戏。 景美人更美。 许霖铃拎着食盒率先上场。她往身后招了招手,示意自家小姐跟上。 傅晨手中握着一束梅花惊艳亮相。 平稳端庄的台步行至台中,轻盈的衣摆与线帘子都翩飞起来,手中梅花在空中虚晃一圈,接着悠悠转身再加上四处张望的几个身段,俏皮而不失端庄的少女形象便活灵活现。他开口唱道: 【寒梅绽新绿染春满梅园!】 “好!”一部分观众忍不住为他响起掌声。 等到了第四场寻梅那段策马扬鞭的戏,傅晨扬着斗篷在台上起舞,追光打在他身上,他就像一只翩飞耀眼的蝶。各种高难度动作层出不穷,叫好声更是一浪高过一浪。 扮相、身段、唱腔通通无可挑剔,之前在场外的质疑不攻自破。沪市的戏迷们从此记住了这个叫做傅晨的乾旦演员。 作者有话要说:关于《昭君出塞》:四大名旦之一尚小云首演,尚派代表剧目。结合了青衣和刀马旦的身段,俗话说“唱死昭君、累死王龙、翻死马夫”。一出戏唱念做打都要精彩,演出难度极高。 大拉翅:又叫旗头,大致的样子可以脑补还珠格格。 将巾:武将便装时所戴。 ☆、故地重游 等到柳砚书上场时,他发觉有些不对劲。 台下并没有他想象中的宾朋满座。 中间前八排的位子被圈了起来,有好几个专人看守着,只要有观众想要进入就会被请出去。 坐在前排的都是些西装革履的中年人。 柳砚书明白过来,本场是验收演出,这是特意给各界领导与有头有脸的人物留的位置。 可是……这留得也未免太多了。领导零零散散的坐着,柳砚书眼光一扫,也就不超过二十个。天鹤剧院的规模在市内也是数一数二的,中心区的八排至少能坐一百多人。 身在舞台,柳砚书也只能微微蹙眉,又重新投入剧中。 李凌寒以三尺青锋英雄救美,仅仅来回几招就已将对手打得落花流水。 有位带着单反相机的大叔一见他出场就立刻换上了特写镜头,嘴中还不住的对身旁的朋友感慨:“柳家小五爷真是把他家最好的那点基因全遗传了,比他爹年轻时还俊!” 第一场逢梅和第二场折梅都是你侬我侬的甜蜜恋爱,观众看得也十分轻松愉悦,可到了第三场祭梅剧情便急转直下。 柳砚书在这出戏里一共有三次大笑。第一次便是在第三场,李凌寒行刺被捕,梅花出面求情,他发现梅花是仇人之女,被压去死牢之前,仰天大笑。笑声中透着凄厉怆然的嘲弄。 第二次在第四场忘梅。死牢相见,梅花质问他:“你对我可是真情?”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李凌寒万般无奈,只好以笑作答,笑中有泪,听得人揪心不已。 这第三次,就是第六场殉梅。李凌寒决心忍辱负重舍弃尊严,那一串笑声悲凉又绝望。在百姓面前,他个人的荣辱与感情又是如此渺小。你我不过沧海一粟,免不了被无情的命运卷携着拍上沙滩。 柳砚书的演出风格极致细腻,这三次大笑的处理也迥然不同,情感层层递进,不禁让人潸然泪下。 首演大获成功,大幕早已拉下,观众们仍迟迟不愿离去,倔强的站在原地拍着已经通红的掌心。 柳砚书一下台就直奔场外,甚至没有跟着朱团长一起去招呼那些大领导。 有许多慕名而来的戏迷因为座位不够而被拒之门外。他们凭着一腔热情从四面八方千里迢迢赶来,却只能落得在剧院门口席地而坐听个动静的下场。 承蒙这份喜爱,他怎么能够辜负他们。 傅晨也跟着追出去,两人以剧中形象出现在场外时,大家都惊了。戏迷们纷纷从地上爬起来,还有人把早早准备好的鲜花塞到他们怀里。在外头抱了两个多小时,连花束都是热的。 柳砚书拉着傅晨朝众人深鞠一躬:“各位远道而来,招待不周,是我们怠慢了。” === 首演连演三天,场场爆满。《梅花簪》的新式演出风格大受好评,参与的青年演员们也获得了巨大肯定。 从创排开始兵荒马乱四十多天,终于熬过了最忙的那段时间,傅晨和柳砚书荣获两天假期。 今天两人总算不用开闹钟,一觉睡到自然醒。等吃过早饭,傅晨神清气爽的拉着柳砚书出门。 “去哪儿?”柳砚书在玄关穿鞋的时候,被傅晨摘了眼镜用领带轻轻覆住眼。 这是要唱哪出? 视觉被剥夺,柳砚书心里闪过一丝慌乱。傅晨拉着他的手,热度从指尖传递过来,压下他心中的不安。 “跟我来。” 柳砚书由他引着走进电梯,出了公寓大门。他对傅晨有足够的信任,逐渐习惯黑暗,将全身交付任由他摆布。 “抬脚,悠着点。”他感觉自己被塞进了汽车里,接着闻到熟悉的车载清新剂的气味。伸手摸了摸前方,应该是坐在副驾驶。 傅晨从另一侧坐上驾驶位,启动车辆。 柳砚书自己有车但不常开,经常是放在车库里落灰。傅晨正好也有驾驶证,就成了他的专属司机。 “今天是什么特殊的日子吗?”柳砚书在大脑中思考一圈,也没觉得3月下旬有什么节日。 傅晨提醒道:“你再好好想一想。” 柳砚书恨不得把随身的笔记本拿出来翻一翻。3月12植树节,3月15消费者权益日,后天《梅花簪》展开全国巡演……可这些跟今天有什么关系? 见柳砚书仍是一头雾水,傅晨笑着吐出一个词:“春分。” 今天竟然是春分?!柳砚书恍然大悟。这段日子忙的头昏脑胀,都是按阳历排的日程,他都忘了看看农历的日子。 春分是自己生日啊。 草长莺飞,万物苏生,煦风和暖,新燕衔泥,柳砚书生于这样温柔的季节。 到了目的地停好车,傅晨侧过身轻轻叫他一声:“师哥。” 柳砚书以为他要带自己下车,毫无防备的侧过头,结果整个身子都被拉过去,勉强用手撑住车座才不至于倒下。 傅晨竟然偷偷亲他。 还好只是蜻蜓点水一般的触碰。傅晨偷香成功,低笑一声,给他解开蒙眼的领带。 柳砚书红着耳根扭过头去看窗外,可没戴眼镜眼前只有一片朦胧。 “这是哪儿?” 傅晨越过车座为他打开车门,再回手将眼镜推到柳砚书鼻梁:“出去看看不就知道了?” 柳砚书走出车门,看见那块斑驳的金色牌匾才意识到这是哪里。 沪市戏剧学院附属戏曲学校。学生们都叫它戏校附中。 熟悉的学校大门已经修葺过多次,比起十年前自然是气派得多。但是那块书法名家书写的牌匾依然没有被换下来,被风雨沧桑了几十年,与崭新的大门竟有些违和。 柳砚书隐约听见从教学楼里传来的朗朗书声。 傅晨早已和门卫大爷打过招呼,拉着柳砚书的手,走进曾经无数次出入的大门。 学校里面的布局倒是没太大变化,只不过教学楼都翻新过,重新刷上了明亮的颜色,看上去更有青春洋溢的气息。 顺着花坛夹道的小路就能直达宿舍楼,一路上他们看见熟悉的功房、食堂还有铺了新塑胶的篮球场。曾经奋斗过的青春还历历在目,柳砚书看着在功房里汗流浃背的孩子们感概万千。 行至中途,他停下脚步。柳砚书见到一栋完全陌生的圆环形建筑。 “这是……”柳砚书低声问。 傅晨笑起来,领着他走近:“我们的秘密基地啊。” 废楼终于被拆除,盖成了当年他们心心念念的室内体育场。有学生在里边上课,随着老师的口哨声不太整齐的做着动作。孩子们再也不用冒着烈日焦阳跑操,也不用在瓢泼大雨中打篮球。 “真好。”柳砚书轻笑着感叹。 宿舍楼里也住进了一批又一批的新生,307寝室人来人往,青春从不断绝。 在学校里走过一圈,柳砚书像是大梦一场,恍惚之间两人仍是少年。 傅晨把他带到校园一侧的围墙根下。柳砚书对这块围墙的印象甚深,当年傅晨不乐意上课就是从这儿翻出去上网。 怎么这么多年了,也不知道把围墙加高一点儿? 看着白墙上的一串串黑脚印就知道,像傅晨这样不务正业的学生只多不少。 墙边那棵歪着脖子的梨花树长得愈发茂盛,枝桠舒展得更开,甚至有一半都伸到了围墙外边。 傅晨熟练的攀住树干,脚下一蹬便翻上墙。坐在墙头上,傅晨朝他伸出手:“师哥上来啊!” 柳砚书有些无奈:“多大的人了还爬墙头?” 傅晨笑得更灿烂:“谁说长大了就不能爬墙头?” 春日的阳光落在傅晨肩头,跳跃着绒绒的暖意。 从前柳砚书总是在墙根下等着的那一个。作为好学生的他怎么敢翻越那堵墙。可现在不一样了,傅晨在上面唤他,笑着朝他招手。 那就放肆一次吧。 柳砚书也跟着爬上树杈,两人一同越下墙头。他第一次做这么出格的事,心中还有些惴惴不安。 可意识到围墙外就是那段小巷之后,他便忘却了其他。 他们就是从这里分别。 柳砚书从血泊里拾起那柄□□。 小巷两旁的樟树依旧遮天蔽日,树影映在他眼中明暗不定。傅晨从身后环抱住他。 低低的气音在耳边缭绕:“师哥,生日快乐。” 十七岁从此分开,二十七岁故地重游。还好不算太晚。一阵微风吹过,树影摇曳,梨花飘飘然落在他们头顶。洁白的梨花如雪而落,像极了霜雪共白首。 很多人都以为梨花代表着离散,可他们不知道梨花还有一层花语是:纯真的爱,一辈子相守。 傅晨将藏了许久的礼物递到他面前。柳砚书接过来,抽开扎着蝴蝶结的丝带,再揭开精致的盒盖,一张照片静静躺在盒中。 就是换衣服时被抓拍的那张。 把顶上的照片取出来,柳砚书才看到真正的生日礼物。 一台手持的云台相机。 傅晨低声道:“师哥,跟你在一起之后,我一直在想,之前我缺席的那么长一段时光要怎么弥补?这张照片提醒了我……接下来的岁月可以用它记录下来,一分一秒都不再错过。” 柳砚书把礼盒合上,珍而重之的抱在怀里:“好。” 傅晨就这么静静的看着他,盯得他的眼神都有些飘忽。 沉吟片刻,柳砚书才像是下定了决心,向前一步:“谢谢。”小心翼翼的贴上傅晨的嘴唇。 得到了想要的回应,傅晨嘴角不自觉的扬起来,双手环住他的腰。舌尖轻柔的扫过柳砚书的唇瓣,仿佛在品尝什么珍馐美味。 在外面都扫荡过一圈,傅晨又试探着往更深处进发。柳砚书弱弱的哼了一声。 “会有人经过……” 傅晨恋恋不舍的分开,以舌尖挑断两人唇间的银丝:“那,回车里?” “嗯。” 柳砚书被半搂半抱着塞回车后座。 傅晨俯身压上来,手腕一勾带上车门。狭小的空间里只能听见两人的喘息声。 礼盒从手中滑落,掉在车里铺好的毯子上。 “师哥……刚才被蒙住眼的感觉怎么样?”傅晨刻意压低的嗓音像是诱人的鸦片。 柳砚书镜片下的眼角微微泛红:“什么都看不见。” 看不见大千世界,更看不见你。 领带被重新覆上面颊。柳砚书有一瞬间的不安,被傅晨用吻抚慰下来。 “唔……” 柳砚书的脸一路红到脖子,粉嫩的耳尖简直娇艳欲滴。 进入的时候,他漆黑一片的眼前绽开五彩光华。傅晨的手指在他蝴蝶骨游走,口中轻声低唤:“师哥,师哥……” 像是在一遍遍确认眼前人的存在。他被自己弄丢了十年,这一次可要好好护在心口。 外面有学生在放风筝。少年握着线轴逆风奔跑,一抽一放之间,纸鸢被线牵着直上云霄。奔跑的脚步逐渐慢下来,空中的风筝也摇摇欲坠。随着脚步的加快,风筝穿梭在云层中被春风越顶越高,骨架上绑的竹笛也发出尖锐的哨响。线轴被风筝拉扯着极速旋转,最终连最后一寸线也耗尽,线头没能绑紧,风筝从少年的掌控中挣脱而出。 “啊——”柳砚书在风筝失控时释放。 车窗外是春色满园,车内亦是春光旖旎好风景。 ☆、未圆之愿 两天的短暂假期转瞬即逝,柳砚书和傅晨又立马投入新的工作中。 两人起了个大早,先去院里开全国巡演动员会。这次出差的只有《梅花簪》剧组,大都是二团三团的年轻人,会议室里的气氛还算是轻松愉快。 到了时间,朱团长和李嘉乐开始按着演职员表点到。先是两位主演,再是饰演德亲王的宋千峰,然后轮到许霖铃。 李嘉乐抱着文件夹又问一遍:“丫鬟小翠到了没有?许霖铃?” 无人应答。众人都噤了声,会议室内的气氛变得有些尴尬。柳砚书兀自惊奇,她平常极少有迟到的时候。 李嘉乐又接着点下去,直到把乐队成员都点完了,许霖铃才姗姗来迟。 她看起来是一路小跑进会议室的,推门进来的时候还有些喘,特别不好意思的小声道:“对不起,对不起大家我迟到了……路上有点堵。” 朱团长极讲究这些面上的规矩,严厉斥责:“员工宿舍就在这后头怎么还能堵车?不要给迟到找借口!” 李嘉乐侧过身子小声替她解释:“她上个礼拜搬出去住了,我给批的条。” 朱团长面上有点挂不住:“那也不能迟到!知道住得远就该早作准备!” 许霖铃都快把头埋进胸前:“对不起……以后不会了。” 眼见朱团长还要接着数落,李嘉乐赶紧朝许霖铃招了招手:“坐下吧,咱们正式开始会议内容。” 会上介绍了巡演路线以及行程安排,由沪市北上至辽东,再一路南下到羊城。一路上边演边改,听取各方观众意见,最终将经过一个月打磨的最终成果推送上去,冲击各大奖项。 全剧组的压力都不小,第一天开完会第二天就要出发,行程安排得满满当当。 散了会,宋千峰回宿舍整理行李,沈幽明不用出差,在一旁看着。 沈幽明趴在椅背,手臂撑着下巴提醒道:“北方现在还挺冷的,你带几件厚外套。” “哦。”宋千峰转身又从柜子里翻出一件带棉的夹克衫,叠好放进行李箱。 沈幽明又腾出一只手,指了指厕所的方向:“还有毛巾牙刷牙膏,酒店里的不干净,也都带上。” “嗯。” “以防万一,把那个药箱也带上吧,里头都是常用药……” 原本有些空的行李箱被沈幽明这么一指挥立马变得鼓鼓囊囊,差点都合不上。最后还得他一屁股坐在行李箱上,宋千峰这才能把拉链拉上锁好。 忙完行李,宋千峰松一口气,又开始担心起窗台上那些小生命。别看他平常面无表情沉默寡言,一米八五的个子杵在那儿跟个冷面门神似的,其实心思细得很,小宿舍收拾得齐齐整整,窗台上还养了一排多肉。绿油油胖乎乎,小小的花盆排排站,光是看着心情都柔软起来。 “这次得出去挺久,它们就劳你照顾了。” 多肉这种植物好养活得很,浇水也不用太勤快,搁在通风的地方自个儿就能茁壮成长。沈幽明帮着照顾惯了,点头应道:“放心吧,保证给你照顾得妥妥贴贴的!没准等你下个月回来都开花了。” 宋千峰抿起嘴角,淡淡的笑:“好,等我回来。” 同样是收拾行李,柳砚书和傅晨就快速很多。第一次跟师哥出差,傅晨原本还有点不知所措,不知道该带什么。可还没等他反应过来,柳砚书就已经把两人的行李都整理完毕。衣服杂物该折的折该卷的卷,一点儿空间都没浪费,刚好塞得严丝合缝。其熟练程度令傅晨有点咋舌。 柳砚书把两个行李箱推到门边放好,直起腰拍了拍手掌并不存在的灰尘:“行了。” 傅晨愣在原地:“师哥,你才是田螺姑娘吧?” 柳砚书看了看表:“时间还够,陪我去一趟金陵墓园。” 清明节估计得在外地度过,他只能提前去祭扫。 墓园在郊外,开车还得一段时间。柳砚书坐在副驾驶看窗外小雨淅沥,心情也跟着沉静下来。 扫墓这事儿对傅晨来说有点陌生。他生于沪市,父母的先人都不在身边,清明节都是糊弄着过去了。柳家重传统,对祭祖更是讲究,礼仪流程用具都有严格要求。车子后备箱里备了两套香烛纸钱还有白菊和纸球,原本柳砚书还想买两挂鞭炮,后来想起最近墓园搞净化蓝天行动,这才作罢。 傅晨忽然问:“你说给先人们烧的那些纸钱,他们在底下都能收到么?” 柳砚书转回头:“严格来讲,我是无神论者。” 傅晨轻笑:“可是你却比谁都重视这事儿。” 柳砚书也跟着笑起来:“我们都知道,人死之后都不过一抔黄土,什么灵魂转世什么在天之灵,都是自欺欺人。不过是给心灵一点慰藉,找个能缅怀先人寄托哀思的由头。” 傅晨不吭声了,柳砚书接着自言自语:“每年来祭扫,为的不是长眠的先人,而是为了苟活于世的我们。” 不忘来处,莫失归途。 到了墓地,两人撑着一柄黑色长骨伞来到两座墓碑前。这里是京剧大师柳玉竹与柳翠竹的长眠之所。墓碑前已经有了好几束鲜花,显然是有戏迷们自发来祭奠过了。 大师的墓碑也很大气,两侧还有两只镇邪的小狮子。黑白照片上的老人朝众生和蔼的笑。 为祖爷爷秉烛敬香拜祭过后,两人来到太爷爷柳翠竹坟前。傅晨忍不住往石碑上多看了几眼。 翠竹先生的照片竟然放的是带妆的剧照。傅晨认出来那身行头是《四郎探母》里的杨延辉,烛火练出来的双眼里含着抹不去的怅然。 浓妆本就盖了相貌,髯口再遮去下半张脸,实在是不好辨认。傅晨好奇,用这样的照片做遗照,真的合适吗? 柳砚书见状低声解释:“这是怹老人家自己要求的。” 想必是爱戏爱到了骨子里,才想把自己在戏台上的形象永远留在墓碑上吧? 傅晨的目光再往下移,看到生卒年月,老先生去世时还不到五十岁。他心里咯噔一下。 柳派唱腔本来就曲高和寡,需要静下心来才能品出其中真意。可在人心浮躁的那些年,柳派却被打成“靡靡之音”,传统戏是绝对碰不得,就连现代戏也不许唱,一代大师被下/放到乡野。翠竹先生久病无医,含恨而终。 “病榻前,太爷爷唯一的愿望就是想回家再看一眼自己母亲。可惜……未能如愿。” 傅晨猜错了,那张照片并不是为了表达怹有多么热爱京戏。只不过是想将生前最大的遗憾刻在墓碑上,带进棺材里,祈盼着在另一个世界能够实现。 柳砚书长长的叹一声,跪下去。 === 整个四月都在全国各地的巡演中度过,到了五月才算告一段落。 李嘉乐神秘兮兮的把二人拉进会议室,宣布了一个大好消息:“白玉兰的提名,你们俩都入围了!” 白玉兰奖又称白玉兰戏剧表演艺术奖,是戏曲界极高的荣耀。《梅花簪》这一个选送剧目就能有两位演员同时入围实属不易。 由于傅晨还属于特邀演员,档案还挂靠在星京,不好填选送院团,沪京干脆趁热打铁,直接把傅晨的档案正式转进了院内。人才自然都是抢着要的,傅晨就这么成了沪京的正式员工。 柳砚书特意带傅晨去定制了一身能出席正式场合的白西装。起初店员还有些不解:“先生确认要这么浅的颜色?” 比起其他深色,白色难免显得不够稳重。 柳砚书笑着签字:“别的颜色都太沉了,不适合他。” 深色哪里束得住他飞扬跳脱的性子。 晚会当天,柳砚书穿了一套枪灰色西服,在衣柜里挑挑选选,还是选了那条藏蓝条纹的领带。傅晨不喜欢板板正正的系领带,在衬衫戴了个酒红色领结。 两人在镜子前整理一番,傅晨突然笑出声:“师哥,我们这么穿……像不像去参加婚礼?” “……别胡说。” “待会儿……还要走红毯呢。”傅晨在他身后,凑近耳廓低声道。说完还不忘轻轻在耳尖咬一口。 柳砚书一个激灵,赶紧转回身:“再不出发要迟到了!” “好好好,这就走。” 等两人并肩进了会场,柳砚书看见一个身影,脚步一顿。 正在和记者谈笑风生的……是雷宇? 傅晨顺着师哥的目光望过去,拧起眉:“他也入围了?” 参评白玉兰奖的各大剧种有二十多种,选送院团更是有好几十个,为了雨露均沾,能分给京剧这块的名额也就那么一两个。 雷宇是带着帝京新排的《帝女花》来的。帝京亦是花了心思,人力财力毫不吝啬的往上堆。如果不出意外,他又会与柳砚书狭路相逢。 他们俩总是这样,被命运引着牵着,再放到水火不容的对立面。尽管柳砚书从来都无心争斗。 柳砚书被闪光灯包围的时候,雷宇也看见了他。 这些年他拼尽了全力往上爬,草根出身,能够成为帝京青年团的主演,又上过一次春晚,其中艰辛难以尽述。而柳砚书这些年籍籍无名,除了在沪京安安分分唱戏,就连各大晚会都没怎么参加,相比起来竟然还是自己略胜一筹。 雷宇一直都不甘心被人比下去。他不靠祖上依旧可以混得比柳少爷好。 《帝女花》的艺术顾问正是这次“白玉兰”的评委之一,他胜券在握。 各位嘉宾及入围演员都在场内就坐,主持人宣布颁奖典礼正式开始。 最先公布的是“新人配角奖”,紧接着便是“新人主角奖”。主持人读完入选名单之后请出颁奖嘉宾为大家宣读获奖名单。 头一个就是傅晨。 追光猛的打在脸上,他还有些睁不开眼。大屏幕上映出他的巨幅《梅花簪》剧照。 接着又有其他剧种的获奖人员上台,傅晨一身雪白站在队伍中间,简直耀眼得叫人挪不开视线。 奖杯和话筒一同递到掌心,傅晨朝着观众席展开笑颜,只有柳砚书知道他的目光落在哪里。 他的获奖感言简短得很,总结起来就一句话:感谢师哥。 柳砚书在台下为他鼓起掌。 作者有话要说:关于白玉兰:具体奖项跟现实中还是有区别,只是觉得这个名字特别好听就沿用了。细分为“新人主角奖”、“新人配角奖”、“配角奖”、“主角奖”。 关于《帝女花》:原型是国家京剧院根据同名清代传奇和经典粤剧创作排演的京剧《帝女花》,2018年首演。 怹:读音同“摊”,北京土语中“他”的敬称,用于称呼尊敬的长辈,在京剧梨园届常用。 ☆、传承者 雷宇见傅晨上台,也忍不住浮起笑意。同一部作品极少会有两个演员同时获奖,柳砚书对于自己的竞争压力又小了很多。 “白玉兰戏剧表演艺术奖主角奖”公布提名名单,雷宇和柳砚书赫然在列。 柳砚书和雷宇之前都获过其他各大奖项,已经不能算作“新人”,他们要争夺便是这个最重头戏的“主角奖”。 主持人从台侧请出主角奖的颁奖嘉宾。年迈的老人拄着拐棍来到话筒架前。 柳砚书几乎坐不住,台上那位年过古稀的老人竟是曾经在戏校附中任教的李老先生。 随着急促的鼓点与高昂的音乐,德高望重的老先生郑重宣布本届白玉兰主角奖获奖名单。 老先生的声音已经有些发颤,将手卡凑在厚厚的眼镜片前念道:“他自幼学习老生,文武兼备能力均衡。他的扮相英俊儒雅,台风稳重大气,唱腔刚柔相济,嗓音甜润清朗。他还善于在继承传统的基础上融入自身特点,在传统戏与新编戏的舞台上均有不俗表现。他就是……” 离了课堂李老先生褪去了严厉的教师姿态,表情显得轻松和蔼许多,竟还小声嘀咕了一句:“哟,这不是我学生么。” 台下大哗。雷宇的心也跟着悬起来。 关子卖足了,老先生缓缓露出笑意: “沪市京剧院,柳砚书。” 主持人立刻接话道:“恭喜!有请获奖者上台领奖!” 雷宇像个泄了气的皮球,整个人瘫回座椅上。他竟然还是没比过柳少爷。 柳砚书有些拘谨的上台,从李老先生手中接过奖杯,朝台下深深的鞠一躬。 接过话筒,柳砚书第一句便是:“感谢台上的各位同僚,以及台下的观众,还有我的师弟傅晨。” 主持人非常热情的向他提问:“我们都知道,您是柳家第五代嫡传,请问您认为这和本次获奖有什么关系吗?” 话匣子一旦打开了便收不住,终于有个吐露心声的机会,柳砚书的眼里泛起水光,一些埋在心底多年的话也终于有勇气说出口: “……实际上身为柳家人,我一直如履薄冰。被光环所笼罩,就必须要背负这份使命。做得好是我应该的,但要是做得不够好,就是给整个柳家丢脸。我更怕大家给予我的关注和肯定都是因为我的家族名号,我的父亲我的爷爷,而不是因为我柳砚书真正配得上。起点已经太高了,我只能逼着自己加倍努力。有时候都忍不住钻进牛角尖,甚至大逆不道的想,如果我没有出身在柳家,境遇是否会大不相同?” 柳砚书握住话筒的手指紧了紧:“我想凭着自己的实力唱出名堂。多希望观众们眼中,站在台上的不是忝列门墙的柳家第五代,而是一个实至名归的普通京剧演员。” “但我仍然庆幸自己生在柳家,能够有资格将这个流派传承下去。今后我也将创作出更多更好的作品,让自己更配得上大家的喜爱。” 一席话说完,掌声久久不歇,雷宇却沉默下去。 他从来没想过柳砚书竟然这么抵触家族的光环。他以为像柳少爷这种起跑线就比别人强出一大截的天之骄子,一直都是窃喜着的。 雷宇心底甚至还有那么一丝不愿承认的嫉妒和自卑。他曾不止一次的幻想,如果自己也能有这样显赫的出身……那该多好?那能省下多少辛酸和汗水?那能多么轻松的获得鲜花和掌声? 可柳砚书却希望自己不姓柳。 这些年他不愿意登上各大晚会,仅仅只是因为不想借着柳家的荣耀追名逐利。柳砚书坚守着自己心中的那身傲骨与清高,选择韬光养晦,一鸣惊人。 反观自己,为了那些浮名,又究竟丢了多少东西?学校里老师的教诲,自己还记得多少?频繁的参加晚会和节目,又耽误了多少练功的时间?自己这些年在艺术上的造诣又精进了多少? 雷宇低下头。 离场的时候,傅晨和柳砚书被追上来的身影拦住。雷宇快步上前,直直面上柳砚书。 柳砚书有些讶异,不知道该用什么表情面对这位曾经的同学。 “……恭喜你。”雷宇欲言又止好几次,终于憋出三个字。 柳砚书礼貌的笑:“谢谢。” 雷宇深吸一口气,弯下腰:“我是来道歉的。” 他的举动完全出乎柳砚书的意料。 或许在今天之前,连雷宇自己都不会想到,他会有向柳砚书低头的一天。然而现在他确确实实正为十年前的下作手段而弯腰致歉。 柳砚书笑得风轻云淡:“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吧。” 纠缠于曾经的恩怨没有任何意义,人总该往前走。道不同不相为谋,各自安好也挺不错。 傅晨敷衍的扯扯嘴角,领着柳砚书离开。 === 正式进入沪京工作之后,傅晨才意识到人人向往的大剧团也没有想象中的那么好。 排的戏和活动行程都身不由己,做个什么事都得打报告听安排。柳砚书的一级演员职称早早的就递了申请书,可就是卡在审核的层层审批中升不上去。 有人怕他一升上来,就得抢自己的位子了。 白玉兰得主再加上一级演员,妥妥的青年模范,院里不给他安排个团长当当,合适么?傅晨看着二团朱团长和三团张团长那副自危的样子都好笑。大家都是金丝笼里的鸟雀,还怕被别人抢了那几口食儿。 还好对柳砚书来说一级二级演员都没有太大分别,只要能让他唱戏就成。可哪怕这一个要求,沪京也很难达到。 他想复原老戏,重排那些临近失传或是已经快要淡出舞台的传统剧目。这并不是什么过分的请求,但递上去申请一次又一次的被退了回来。经费不足,时间有限,搪塞的理由五花八门。 “不能唱想唱的戏”令他很苦恼。这不是他一个人的问题,而是整个体/制僵化的问题。京剧现在靠着国家扶持苟延残喘,演员们只需要服从上头的安排,吃着“皇粮”便能维持生计。大家没有生存之患都没有了斗志,反正唱什么戏、唱得好不好都不会饿死。像柳砚书这样较真的人反倒成了少数派,跟整个大环境格格不入。 “行了师哥,不就是申请被打回来了么,下回再写就是了。”傅晨见柳砚书神游天外,忍不住出言打断。 柳砚书收回思绪,扯出一丝笑。 “前天李嘉乐说的那个上节目的事儿,你考虑得怎么样?”傅晨问。 两人荣获白玉兰之后在业界也算是增加了些份量,这不,就有已经有电视节目求上门来了。 那节目叫《大国传承》。是个央视重磅打造的文化探索类节目,每期从几样“文化意象”破题,介绍背后蕴含的文化,再请来娱乐圈的演员们作为“传播者”以及与本期文化相关的传统从业者作为“传承者”,两者共同演绎文化背后的故事,讲述不为人知的精彩。 这种节目形式新颖,演艺圈的明星们又自带流量,倒是吸引了一大批年轻观众。 这一期的节目要从中挖掘的正是京剧文化。要论梨园世家一脉相承,柳家当之无愧,请柳砚书做嘉宾再合适不过。 可柳砚书还是有些犹豫:“上节目……有些越界了吧?” 傅晨苦口婆心的劝:“师哥你想啊,这可是央视的节目,还周末黄金档!收视率那么高,年轻观众那么多,你这一去不就是给京剧做宣传了?现在能走进剧院的年轻人都少得可怜,等老的这一批去了,谁还来看戏?” 柳砚书踌躇不定。 傅晨的最后一句话彻底说服他:“你不是为了自己去上节目,是为了整个梨园行。” 答应上节目柳砚书只提了一个要求:从沪京带几个同事一起去。 除去提携同僚的小私心,也是为了更加直观的介绍京剧。 节目组一看他发过来的名单——宋千峰、李嘉乐、傅晨再加上他自己,生旦净丑四大行当全齐。 === 节目录制定在五月下旬。行程很短,包括来回时间也才三天。 众人抵达帝都,在宾馆放下行礼之后就匆匆赶到电视台演播室商量节目事宜。 担任“传播者”的是位拿过影帝的中年演员,见到柳砚书之后还有些吃惊,没想到响当当的名号包裹下的柳家第五代嫡传竟然如此年轻。 影帝姓王,人倒是没什么架子,还主动跟柳砚书学了一段老生入门的《三家店》。唱得虽然不怎么挂味儿,但至少板眼都是对的。 节目分为“前世传奇”与“当代传承”两个部分。前半部分主要是演,由嘉宾共同以舞台短剧的形式演绎与本期文化意象相关的故事。后半部分则主要是讲,嘉宾们与主持人一同来到演播厅侧面的会客室,以谈话的方式深入浅出的介绍本期主题。 柳砚书原本是想在谈话环节请出自己的几位同事,每人演唱一段代表性片段,以便于观众更直观的了解京剧各行当之间的特点。可节目时间有限,做不到让每人都单独展示。 “那是这样吧,我和傅晨的展示就对唱一小段,能省下一个人的时间。”柳砚书提议。 导演组讨论几句,拍定了拍摄计划。 时候不早,沪京众人踩过台之后回宾馆休息,全力备战明天的正式录制。 帝都的天气不比沪市,早晚的温差特别大,中午穿短袖都嫌热,到了夜里竟还有点寒凉。 深夜十一点,柳砚书还端坐在窗前一动不动。手里拿的是“前世传奇”的舞台剧剧本。 傅晨洗漱完,蹑手蹑脚的凑上去:“还在背呢?” 柳砚书抬起头:“词挺多。” 他头一次跟影帝合作,压力特别大,万一出点什么岔子可就给柳家丢人了。 傅晨从他手中抽出剧本,在面前翻了翻:“我给你对对吧。” 柳砚书的记忆力一向很好,词其实早就记了个八/九不离十,傅晨和他对下来也只有无关紧要的两三句话语序有点颠倒。 “我再看几遍。”柳砚书对自己还不满意,想从傅晨手里把剧本扯回来。 傅晨死死捏着剧本,顺着他的力道往前扑,柳砚书一个重心不稳,被他撞得从凳子上仰倒摔下去。幸好身后就是床铺,后背接触到床垫时还弹了一下。 “你……”柳砚书被他吓一跳,拧着眉头还打算说些什么。 傅晨跟着爬上床,用食指贴上他的嘴唇止住话头:“夜深了,该就寝了师哥。” 柳砚书把他的手指拨开,试图把气息喘匀:“我还没……” 傅晨把剧本往后一扔,再逼近几寸,整个人压在他身上,笑道:“现在早就过了加班时间……这良宵夤夜不该做些快活事么?” 紧接着挑开他衬衫的纽扣,指尖顺着锁骨一路滑下去,傅晨用小嗓甜腻腻的道起韵白:“柳郎,我们说说知心的话儿可好呀……” 柳砚书心乱了。看着那双眼波流转的凤眼,不由得想起聊斋里勾人夺魄的狐妖。被妖精当做猎物的书生,没有一个能够逃脱。 他也不例外。 === 第二天清早,闹铃破天荒的响了好几分钟还没人理。柳砚书竟然没醒,傅晨从他身上爬过去才够到床头柜上的手机。 关了闹铃,傅晨轻轻推了推他:“师哥?” 柳砚书这才悠悠转醒,揉着眼睛问:“现在几点了……” 话一出口,两人同时愣住。 柳砚书嗓子哑了。 傅晨被吓得够呛,面面相觑好几秒才小心翼翼的问:“昨晚……我没,没做得这么过分吧?” 作者有话要说:《大国传承》的灵感来自于《国家宝藏》和《传承中国》还有《天天向上》,节目形式有改动。 关于《三家店》:又名《男起解》《秦琼发配》,其中“将身儿来至在大街口”这一段西皮流水因为板眼清晰易于学习而广为传唱。 板眼:戏曲中的节拍。每小节中最强的拍子叫板,其余的拍子叫眼。 关于“知心话儿”:化用自京剧《惜姣》中阎婆惜和三郎半夜幽会偷汉子时调情的词儿~这也是出粉戏,详细描述了两人不可描述过程……咳。 ☆、剑器动四方 柳砚书最初还没反应过来,等想明白傅晨的意思,恨不得拿脚踹他:“瞎说什么!” 嗓子哑这事儿确实跟傅晨没什么关系。帝都昼夜温差太大,柳砚书昨晚背词儿的时候估计受了点风寒。 京剧演员最怕的就是生病。以柳砚书目前这个状态,说话还勉勉强强,唱戏肯定是没法听。 最着急的还是节目组导演,今天就要正式录制,原本安排的展示流程完成不了,一个个都跟锅里蚂蚁似的。 “您先别着急。”柳砚书拉着总导演低声说了几句什么,后者的表情一变再变,最终还是缓和下来。 原本定下的坐宫对唱是唱不了了,得临时给傅晨改剧目。李嘉乐赶紧联系帝京借衣服,不到一个小时雷宇竟然亲自给送到了演播厅。 节目照常开始。演播厅里灯光绚烂,音效恢宏,主持人一身长衫上得台来:“欢迎收看大型文化探索类节目《大国传承》!今天我们要探索的这个文化意象大家一定不陌生。我要是给大家一个提示,徽汉合流,西皮二黄。大家猜到本期的文化意象是什么了吗?” 还好九年制义务教育常识普及做得不错,观众们异口同声答:“京剧!” 主持人也是个过了不惑之年的老戏骨,一席靛青长衫,手里还握着一把水墨折扇。他将折扇一抬:“对咯!今天我们要讲的,就是这京剧的前世今生……” 背后大屏幕如画卷般缓缓展开,背景音中嘈杂声四起,观众们恍惚间已落入民国的旧时光里。 小剧场的情节很简单,讲的是一位梨园老先生与他带的整个戏班子在乱世中浮沉的故事。王影帝演的就是一班之主,柳砚书则饰演他的徒弟。 柳砚书的戏份并不太多,但是很出彩。落幕之后观众的掌声久久不歇。终于轮到了接下来以柳砚书为主的“当代传承”环节,节目组众人都有些惴惴不安。柳砚书只能说不能唱,节目效果怕是要大打折扣。 等嘉宾们到后台换好衣服,主持人请大家都到环形沙发就坐。 主持人介绍道:“大家在刚才的前世故事里都认识这位年轻人了吧?他来头可不小,柳砚书,京剧老生柳派第五代嫡传。他就是我们本期节目的传承者。” 柳砚书淡笑着起身鞠躬,再次坐下。 主持人又问:“我听说戏曲界都要叫老板,那么我可否称你为柳老板?” 一听这话,柳砚书若有所思的愣住,自嘲的笑:“不敢当。真要能挑班唱戏养活整个班子的才能叫老板,我还没这个资格。您直接喊名字就行。” 自己还“吃着皇粮”呢,笼子里金丝雀儿还能养活谁? 王影帝一直默不作声,这下开了金口:“我们虚长几岁,要么你就跟我一块儿叫他砚书吧。” “好,那么砚书能不能跟大家说一说京剧的起源?”主持人按着台本引导流程。 王影帝很有分寸,对自己不熟悉的领域不多妄言,尽量把话头往柳砚书身上引。柳砚书也不怯场,面对观众侃侃而谈。 从徽班进京开始讲起,说到京剧随着时代的演变,逐渐分为生旦净末丑五个行当,后来“末”被归入“生”行,便形成了我们现在所熟悉的四大行当。 柳砚书从沙发上起身,朝身后大屏幕抬臂:“有请我的同事们。” 在后台等候已久的三人来至台前,李嘉乐和宋千峰朝观众抱拳,傅晨欠身行礼。三人皆是“全副武装”,行头也穿戴整齐。华丽的戏服被场内炫目的打光映照得越发璀璨,蟒袍上的五彩绣线和盔头上的金银珠宝皆是光华夺目。 台下的年轻人纵是不了解京剧,也有最基础的审美,面对如此华美的扮相,不禁响起了阵阵掌声。 大屏幕上四滴墨水忽的爆开,显出隶书写出的“生旦净丑”四个大字。柳砚书走近他们,四人对应着行当并肩站好。 柳砚书身穿的是一身宝蓝色西装,带领扣的白衬衫,水蓝色领带一丝不苟的系着王子结,配上银框眼镜,斯文有礼的现代形象站在另外三人旁边还是有些违和。 介绍的顺序是反着来的,柳砚书先是到了李嘉乐面前:“这位是沪京的二团副团长,优秀青年文丑演员李嘉乐。” 主持人适时的接话:“听说丑角儿是梨园行的祖师爷。” “是的。当年唐玄宗喜爱演戏,演的就是丑角,他也被称为中国戏剧界的祖师爷。但是一国皇帝登台演戏插科打诨未免有损国威,于是唐玄宗就在面前悬一块白玉遮盖面容。”柳砚书以温柔的语气娓娓道来,说着还示意观众们将目光转移到李嘉乐的脸上。 “如今的丑角都在脸上抹一块白,就是受了他的影响。李嘉乐今天的扮相是《火牛阵》中的侯栾。” 他表演的是一段数板:【做官好,做官妙,做官头戴着乌纱帽,与祖增光耀!……】 李嘉乐头戴着官帽,两个帽翅随着摇头晃脑而不住的抖动,十分滑稽可笑。数板只念不唱,近似相声数来宝,年轻观众们也较为容易接受。 见头一位演员反响不错,节目导演略略松了一口气。柳砚书选的角色和剧目都很用心,这一环节没有像预计中的冷场,观众们的兴致都挺高。 “净,又称花脸。这位是我们沪京的优秀裘派花脸,宋千峰。” 宋千峰一上场就已经有很多人认出了他的扮相,黑脸白月牙,就算是不听戏的人也知道包青天。包公戏家喻户晓,宋千峰演唱时,更有许多年轻观众在小声跟唱。 【……驸马爷近前看端详,上写着秦香莲她三十二岁,状告当朝驸马郎,欺君王,藐皇上,悔婚男儿招东床,杀妻灭子良心丧,逼死韩琪在庙堂,将状纸押至在了爷的大堂上!】 到了最为耳熟能详的这一段,随着语速愈来愈快,气氛也被顶上高潮,宋千峰语气一顿,观众席里爆出一阵喝彩。 【咬定了牙关你为哪桩!】 掌声更加热烈,柳砚书却越发悬起心,马上就要轮到傅晨和自己了。 柳砚书不着痕迹的深吸一口气,依旧是面带笑意道:“这位是沪京的青年乾旦演员傅晨,工青衣花旦。” 主持人问:“砚书能给大家解释解释乾旦是什么意思吗?” 柳砚书点头:“乾为男,坤为女,乾旦就是男性旦角演员。傅晨是我的师弟。” 傅晨头顶如意冠,身着鱼鳞甲,肩披黄凤斗篷,腰带束得腰身不盈一握。他闻言,低头含笑,朝观众再行一礼。一听说台上这位落落大方的美人竟然是男的,观众席已有人发出难以置信的声音。 主持人接着道:“我们砚书就是生行里的老生,今天由于节目时间有限再加上他身体抱恙,没有办法像前两位那样以唱段的形式来表演。不过……他们师兄弟将以另一种方式向观众们展现京剧的魅力。” 柳砚书朝观众躬身,走向侧台。 “下面请欣赏《霸王别姬》选段。”主持人报幕退场。 满座皆是不解,大家再怎么不懂戏,好歹电影是看过的,这出戏跟柳砚书这个老生哪里挨得上边? 只见柳砚书走到乐队当中,向琴师点头示意,接过了他手中的京胡,重新回到台中。 傅晨亦是解下斗篷,握住工作人员递上来的宝剑。 柳砚书在他身旁落座,将左腿搭在右腿上,再在大腿上铺好垫布,架好胡琴,慢悠悠的给傅晨递了个眼神。 “如此妾身献丑了——” 傅晨这句念白一开口便镇住全场,嗓音饱满亮堂,听得人浑身舒爽。 锣鼓点一起,他握着宝剑,舞开身段。短短几个转身,就已经体现出深厚功力,举手投足皆是优雅雍容英姿飒爽。 柳砚书的胡琴开弓,傅晨一个亮相,定住一秒随即唱道:【劝君王饮酒听虞歌,解君忧闷舞婆娑——】 傅晨边唱边舞,一柄宝剑在他手中被舞得出神入化,腾挪旋转之间犹如翩飞惊鸿惊涛游龙。 这一句唱完,傅晨手腕一压,手中宝剑立刻分为两柄,剑身闪耀出凛凛寒光。双剑同舞,越发令人眼花缭乱。 柳砚书全神贯注,琴弦在他手中也快拉出花儿来,琴声处处托着唱腔,犹如高山流水一唱一和,配合得天衣无缝。 【嬴秦无道把江山破,英雄四路起干戈。】 傅晨将双剑于空中挥舞一周,纵身一跃,双腿/交叠蹲身立稳,宝剑稳稳当当举至头顶。 接着又挽起双手剑花,脚下踏着碎步,缓缓旋身:【自古常言不欺我,成败兴亡一刹那!】 傅晨哪怕是一直在运动之中,气息也丝毫未乱,“刹”字拖起长音,疾疾挥舞双剑,就连唱腔中都带着些凄美决绝。 穷途末路,盛世楚歌,虞姬以一人之身展现了整个楚国的风骨。 【宽心饮酒宝帐坐——】 倏然之间鼓点变得急促,引得观众的心也紧张起来。傅晨回身,将双剑并做一处,向柳砚书眨了眨右眼。 两人的默契自是不用多说,柳砚书弓弦一变,场中响起经典曲牌《夜深沉》。 傅晨的动作也忽的变得迅疾有力,左手端住宝剑,右手并做剑指,大开大合之间更有刚柔相济之美。 动作虽多却丝毫不乱,他的每一步都踏在柳砚书的节奏里。鼓声与京胡竞奏激昂,傅晨的双剑也越舞越快。剑花在身侧拉出残影,直叫人目不暇接。 京剧的四功五法皆在这短短的几分钟里淋漓展现。唱念做打舞,手眼身法步,无一不美,无一不精! 台下的观众已看得痴了,一时竟忘记鼓掌。恍惚之间仿佛看见书中所写的公孙大娘弟子: 如羿射九日落,矫如群帝骖龙翔。来如雷霆收震怒,罢如江海凝清光! 一舞终了,傅晨双剑交叉,往后仰身下腰,身体早早超过了九十度,剑尖几乎碰到地面。 观众们这才如梦初醒,高声喝彩:“好!!!” 剑舞琴音相得益彰,柳砚书和傅晨堪称天作之合。 节目导演悬着的心放下了,长长的一叹。年轻人们真正看懂了京剧,发自内心的为他们叫好。 柳砚书的目的也达到了,只要能展现戏曲魅力,他不开口又有何妨? 这一期节目的录制氛围空前的火爆,观众们的热情如潮,哪怕在主持人宣布本期节目结束时仍然意犹未尽。 “欢迎观众朋友们收看本期的《大国传承》,下周我们不见不散!” 作者有话要说:徽汉合流:道光年间,湖北的戏班带着西皮腔来到了北京,很快为在京的徽班所兼习,使二黄与西皮这两种唱腔得到了结合,由此产生了一新的唱腔,即皮黄腔,也称京剧。 关于《铡美案》:又名《秦香莲》,讲的是包青天怒斩渣男陈世美的故事。 关于《霸王别姬》:此剧原名《楚汉争》,根据昆曲《千金记》和《史记·项羽本纪》编写而成,后经修改,更名为《霸王别姬》。 ☆、一夜爆红 录制一结束,节目组全体工作人员也都欢呼雀跃。心中包袱落地,年轻人们嚷嚷着要去聚餐。 王影帝似乎对宋千峰有浓厚的兴趣,散场之后还拉着他聊天。 他总觉得两人似曾相识。一问才想起,宋千峰以前去过他的剧组客串过。 他对这位身材高大面容英俊的年轻人印象很深,演戏态度认真台词功底也扎实,实在是块演戏的好料子。 可惜埋没在了群星璀璨的梨园行。 王影帝给了他一张名片。 “有需要的话,打这个电话。虽然可能永远也用不上。” 宋千峰沉默而郑重的将小卡片收进贴身的口袋里。 王影帝回过神来,随口问:“砚书呢?怎么一下台就不见人影了?” 多个朋友多一条路,他也想认真结识一下柳家小五爷。 宋千峰指了指角落里的化妆间:“应该在换衣服。” “好,谢谢。”王影帝彬彬有礼的致意,朝走廊尽头走过去。 === 柳砚书一下台就被傅晨拽进了化妆间。 不用再在人前装得气定神闲,柳砚书叹着气捏了捏鼻梁:“幸好观众反响不错,要是不买账我可真没辙了。” 傅晨挑眉:“柳少爷拉琴多稀奇的事儿,平常他们想看还看不着呢。” 柳砚书忙摆手:“就我小时候学那点的胡琴,糊弄糊弄还行,在名家面前还不是班门弄斧。” 傅晨一把将他晃来晃去的手腕子捏住:“承认自己优秀很难吗?师哥,你知道你穿西装翘着二郎腿拉琴的样子有多帅么……” 他的另一只手将柳砚书的领带从西服里抽出来,朝自己的方向一拽。 眼见得那张化着戏妆的艳丽脸庞越逼越近,点了赤色朱砂的嘴唇覆上来。 “唔!” 柳砚书被逼到化妆台边,右手撑住桌面。傅晨一手勾住他的背,一手顺着胸口往上,拉住王子结左右轻晃两下松开领带,再慢慢解开衬衫最顶端的纽扣。 叩叩叩! 一阵敲门声打断他的动作。 “请问柳砚书在这里吗?”听声音是王影帝。 “请稍等!”两人立即清醒过来,傅晨放过柳砚书的双唇,赶紧伸手给他把领带系好。 京剧用的口红都只关注颜色是否饱满,从来不会在意持久程度。柳砚书的唇角都被染上了那抹鲜艳的红,瓷白皮肤上的唇印看起来显得格外色/情。 王影帝在门外等了两分钟柳砚书才来开门。 “久等了,刚才在卸妆。”柳砚书表面看上去没什么问题,可若是仔细一瞧,他脸上还保留着些不自然的潮红,衬衫最顶端那颗扣子也没有扣好。 幸好王影帝也没好意思盯着人家看那么仔细。 “没耽误你时间吧。” 柳砚书背着手,赶紧接过傅晨递来的毛巾,把手心可疑的红色擦掉,面上不动声色:“哪里的事,台上还承蒙前辈关照。” 傅晨在旁边憋笑憋得快破功。趁着说话的空档,柳砚书偷偷瞪他一眼。 === 应付完各路人马,柳砚书走出电视台的时候天已经全黑了。明月当空,凉风习习,可惜他身心俱疲没心思欣赏。 被风一吹,柳砚书又忍不住闷声咳几下。今天一天都在说话,别人听不出来,熟悉的人一听就能知道他的嗓子越来越哑。 傅晨让他先回酒店歇着,自个儿拐个弯不知道溜哪去了。柳砚书只得孤身一人,在马路边慢慢悠悠的走。 帝都也是繁华之地,到了夜里依旧车水马龙。 到了房间,等柳砚书洗漱完毕,微信很适时的响起来。他把手里的毛巾叠好,拿起手机。 是黎淑君打来的视频通话。她听说儿子到北京出差上节目,左思右想还是打电话来问一问。 柳砚书找了个杯子当支架,把手机立在桌面上,浅浅的笑:“妈,这么晚了还没睡呢?” 都是干这行靠嗓子吃饭的,黎淑君一下就听出他声音不对劲:“怎么病了?” 柳砚书轻轻摇头:“没事,就是受了点凉。” “在外头要照顾好自己,怎么这么大的人了还把握不好增减衣服的度?真该有个人照顾你,我才好放心。”黎淑君说话的语气柔柔的,生气的时候也不咄咄逼人。 柳砚书二十七了还没找过对象,黎淑君看在眼里急在心里,时不时的就把话题往这上头引,希望能敲打敲打这块不开窍的木头。 “不是什么大毛病,就是嗓子不痛快而已,不至于您这么担心。”柳砚书避重就轻打起太极。 黎淑君又苦口婆心道:“你又岔开话题,回回跟你提这事就跟我东拉西扯。你年纪也不小了,是时候成家立业安定下来,你爸在这个年纪,你都上幼儿园了。” 柳砚书苦笑:“妈……” 话还未说完,房间的门被轻轻推开。柳砚书回头,一见是傅晨,随口道:“回了啊。” “嗯。”傅晨扶着门框换上酒店的拖鞋,走进来,把手里的塑料小袋放到柳砚书手边。塑料袋上印着某某大药房的字样,看红色的长方体包装盒应该是川贝枇杷膏。 “待会儿别忘了吃。”傅晨交代一句,转身到浴室洗澡。 “好。”柳砚书应一声,把脖子转回来,重新面向摄像头。一切都很稀松平常。 屏幕对面的黎淑君自然是知道傅晨进沪京了,也没有表现出太大的惊讶。她突然换了个话题,问起今天的节目录制。 “录得挺顺利,我这嗓子就没开腔了。还好小时候学的那点儿胡琴没忘干净,傅晨上虞姬我给伴奏。” 柳砚书小时候学戏都是按着老法子来的,先学胡琴把音定准,再慢慢跟着柳文书学的唱腔。这么一来基础打的牢也不容易唱歪了。教他琴的是爷爷的老搭档,极有名的琴师梁宴平,他勉强也能算个名师之徒。 “也好,也好。”黎淑君若有所思的点头。 傅晨洗完澡出来才发现电话那头的是谁,脑袋上还湿漉漉顶着毛巾就凑过来打招呼:“师娘!” “哎,小晨又变俊了。”黎淑君笑眯眯道。 “师娘你这是夸我呢还是损我呢,师哥就在边上,我跟他可比不了。”傅晨还是小时候那副油嘴滑舌的机灵样子,黎淑君被逗得止不住的笑。 寒暄几句,黎淑君嘱咐道:“时间也不早了,你们早些休息。身体要紧。” 结束了通话,柳砚书放下手机,把傅晨上下打量一番,总觉得哪里不对劲。傅晨洗完澡穿的是件宽松的白色圆领t恤,上边印着红色的黑体字:沪市京剧院二团。再拿把蒲扇搬个板凳都能直接混进楼下大爷的队伍里去。 “这是……我的衣服?” 柳砚书记得这是院里某次下乡演出给发的统一服装,实在是不太好看,他穿过那一次之后就压了箱底。 “啊,看你一直不穿,不是浪费嘛。”傅晨捏起衣角在指尖搓了搓,“纯棉的,当睡衣正好。” 柳砚书闷声笑:“勤俭持家。” 院里订的下午的飞机,上午可以自由活动。傅晨按着柳砚书睡了一上午,美其名曰调养生息。 宋千峰打车去买了些“稻香村”的糕点,打算寄给家里的弟弟妹妹们尝尝鲜。接着听说“京八件”很有名,又让店员给好好包了一份。单独包装好的纸盒被他小心翼翼拎回沪市。 他出差时很喜欢给沈幽明带这种小玩意儿,给弟弟妹妹们买时总要捎上他的一份。沈幽明很受用,还老笑他把自己当小孩子宠。除去面相显嫩,实际上自己也才小他一岁而已。 “嗯,确实好吃!”沈幽明腮帮子里包着糕点,仓鼠吃食似的含含糊糊道。他是独生子,一直想有个哥哥弟弟,从小残缺的那点遗憾全在宋千峰身上找回来了。 宋千峰是个好哥哥,沉默寡言却又细腻贴心,有点润物细无声的意思。栓在一起这么多年,沈幽明被他照顾惯了,还被傅晨开玩笑说俩人怕不是异父异母的亲兄弟。 “你尝尝,咋样?”沈幽明随手拈了一块,头也不回的往后一递,正正好塞进宋千峰嘴里。 “嗯。”宋千峰用一个音节简短的表示了赞扬。 沈幽明习惯了自己说一句他回一个字的聊天模式,趴在宋千峰椅背上一边刷手机一边吃,时不时的给宋千峰递一块儿,倒也挺自在。 阳光从窗棂透进来,铺洒在绿油油肥嘟嘟的多肉军团身上。时间不知不觉的从指尖溜走。 === 柳砚书和傅晨回来之后的生活也步入正轨,除了日常排练就是演出。 沪京排戏分配角色讲究按资排辈,傅晨资历最浅,总是分不着好角色。就算柳砚书和他在一出戏,两人也很难有对上的时候。 这样的窘况被一个突如其来的热搜打破了。 傅晨做梦都没想到他俩会以这种方式一夜爆红。微博热搜榜第三名,大喇喇的挂着两人的名字#柳砚书傅晨#。 随着本期《大国传承》热播,这一对梨园师兄弟也闯进了众人视野。嗅觉灵敏的年轻姑娘们以敏锐的观察力洞悉一切。师兄弟,竹马情,你舞剑来我拉琴,看看这些关键词,这俩人不凑成cp简直令人发指! 两人的cp股暴涨,同人图和同人文犹如雨后春笋般冒头,吃瓜姐妹们纷纷入坑,大有席卷微博首页之势。 傅晨已经蹲沙发上刷一晚上微博了。小姑娘们真有才,修图把他那皮肤磨得跟剥了皮的鸡蛋似的,写文夸他的词儿也一套一套不带重样的,什么国色天香冰肌玉骨,吹得他都找不着北。 还有人扒到了他的微博号,一个偶尔发几句牢骚和转发抽奖的小账号瞬间涨了好几万粉,眼看着比沈幽明还多。 看完那些文采斐然脑洞清奇的文章之后,傅晨意识到哪里不对。 怎么在她们眼里,我都是在下面那个啊?! ☆、折翼之鹰 穆凌霄在看到这消息的第一时间发来贺电,深切表达了对傅晨的关心与嘲笑。 ——“傅娘娘。” 傅晨看她发来消息,回了两个字:“干啥?” ——“仙子下凡?沉鱼落雁??绝世美人???” ——“你粉丝得开多大的滤镜才能吹出这种彩虹屁啊?” 穆凌霄还放了张网上很火的粉丝合成的双人图。傅晨一副弱柳扶风的样子被柳砚书拦腰抱住,两人的嘴唇就差那么几毫米就要碰在一起。 紧接着就是足足三十多个穆凌霄纯手打的“哈哈哈哈哈哈”。 脸确实是他俩的,但是这个动作傅晨摸着良心发誓绝对没做过! 傅晨仰天长叹:“你不笑话我会死是吧?!” === 不得不承认,虽然火起来的原因比较剑走偏锋,但还是挺有好处的。 比如傅晨终于能排上戏了。 听说有个市级的大领导犯了戏瘾想上台露一嗓子。沪京受宠若惊,赶紧安排朱团长接待安排。 按理说票友要票戏就该去票房,哪有到这专业院团来掺和的。可是上头放下话,得把这位爷给伺候熨帖了,否则谁都得吃不了兜着走。 这剧目肯定得就着人家来,朱团长恭恭敬敬的去沟通,最后从那位会唱的寥寥几出戏里定了稍微简单点儿的《红灯记》。 二团为这事儿开了个会,安排的许霖铃上李铁梅。 许霖铃怯怯的站起身:“团……团长,能不能换人?” 朱团长一脸不可置信,这么大好的机会摆在眼前,她竟然打退堂鼓? 许霖铃又小声道:“我这几天身体不太舒服……可能没法胜任。” 朱团长皱眉。许霖铃这姑娘原本工作挺认真的,自从谈了对象之后总有些心不在焉,这下又说出这种话,他都分不清是不是借口。难道是怕排练太累有畏难情绪? 但是陪领导唱戏出不得岔子,不管生病是不是借口,万一唱劈了大家都得遭殃,还是换个状态好的比较妥当。朱团长沉吟片刻,想到了最近突然火起来的傅晨。 朱团长发话:“那就你来吧。” “谢谢领导栽培!”傅晨笑着起身,两指贴在额角朝朱团长一挥。 团里能唱旦角儿的一抓一大把,要不是微博上天天挂着热搜,他都可能没被放在考虑范围之内。 感谢微博上那些姑娘们。 傅晨心存感激,哪怕她们认为自己在下边都能暂时原谅。 张副市长是个秃了顶的五十来岁的老头,大腹便便的样子跟他要唱的伟光正男主角李玉和怎么看都搭不到一块去。 排练好几天,傅晨崩溃了。 他觉得许霖铃真是太有先见之明。他都想把自己的腿打折再请一个月的假逃避现实。 这位大爷压根不会唱戏!节奏都抓不住,没板没眼还没嗓子,傅晨跟他搭戏调门都快趴地上了,低得都张不开嘴。 给他搭戏的各位演员都颇有微词,可又碍于身份敢怒不敢言。食人之禄,忠人之命,谁也没这个立场抱怨。 下了班傅晨只能把怨气都发泄在砧板上,气势汹汹的剁排骨。那动静,用惊天地泣鬼神来形容都不算过分。 柳砚书在沙发上看书,朝厨房道:“你要是再这么剁下去,不出五分钟物业就要来找麻烦了。” 傅晨把菜刀一扔:“太难伺候!” 柳砚书笑着问:“你是说我吗?” 真要说起来,柳少爷其实也挺难伺候的。排骨不吃超市里用机器切的,说是有股机油味,一定要买仔猪的新鲜排骨自己回来剁。烹饪工具也不能用普通的电饭煲,得拿高压锅上汽。傅晨总说他穷讲究。 当然,傅晨只是嘴上发发牢骚,心里还是很愿意迁就他的。自己的人,怎么折腾都乐意。 “怎么可能。说那位呢!”傅晨拿抹布擦完手,狠狠往灶台上一撇。 他其实早就听说了那位张副市长突然来这么一出的原因。压根不是什么戏瘾犯了,就是想走个形式,树立一下与民同乐又接地气的公众形象,戏唱得怎么样他压根不在乎。这不是快换届了么。 傅晨气的也就是这一点。把戏台子当跳板,还得全团人陪着闹着玩儿。他虽然对京戏的热爱没有柳砚书那么深,好歹也唱了小半辈子,感情还是有的,见不得它被这么糟践。 “幸好你不用上。”傅晨苦笑。 谁知道一语成谶,第二天柳砚书就被叫去开会。说是张副市长拿不下全场,要有人顶半场李玉和。 朱团长自然是希望自己来,能跟领导多接触总归是好的,可那位却点名选了柳砚书。 都是一根绳上的蚂蚱,谁都逃不过去。 在临时会议上,朱团长面无表情的宣布这个消息。 谁也没想到柳砚书竟然直接站起身,低声言道:“这戏我唱不了。” 一向温柔谦和的柳少爷竟然会直接拒绝,就连李嘉乐都大跌眼镜。 朱团长一拍桌子:“你知道你自己在说什么吗?张副市长亲自点名让你上,天大的面子,你说你唱不了?!” 柳砚书目光定定,摇头:“别的都好商量,这一出不行。” 朱团长气得直拍桌子,这最近一个两个的都怎么了,说不干就不干,到底谁才是团长谁说了算? “我……” 柳砚书本来还想解释什么,却被他的破口大骂堵了回去:“你把京剧团当什么地方?别以为得个白玉兰上个节目就不得了了,尾巴翘到天上去了!我告诉你,只要你还在这个团里,你就得归我管!就得听我的!这里不是你家,你没资格耍少爷脾气!” 傅晨也被柳砚书的举动惊着了,在桌子底下偷摸扯他的袖子。可扯了几下都不见反应,只好缩回手。 猛地想起小时候听柳父提过的旧事,傅晨这才明白柳砚书为何如此抵触《红灯记》。 不愿意和那位大领导打交道只是很小的一方面,更深层的原因还是他家那条不成文的规矩。 柳家人不唱样板戏。 柳二代翠竹先生命运多舛,生在动荡乱世,长于连绵炮火,等年过不惑快要安定下来,又正好赶上八大样板戏推出。他从小学的都是传统老戏,讲究的就是个含蓄婉转。可这新玩意儿不一样,唱腔动作都是刚强板正情绪外露,与传统审美背道而驰。 他因为发表了几句自己的意见便遭不幸,连带着整个柳派艺术都被打为邪派。“靡靡之音”没资格唱铿锵有力的样板戏,更不允许再让王侯将相才子佳人“玷污”舞台,一代大师就这么被迫沉默下去。 本应翱翔于天的苍鹰被折断了翅膀,从空中猝然陨落。 柳家第三代柳一青的少年时期就是在这样的灰暗中度过。父母不愿他再受这样的苦难,甚至不想他再踏入这个行业。 可柳一青不这么想。他住过草房种过水稻开过机床,余暇时间一直在偷偷的练功,一刻也不曾懈怠。父亲去世之后,他便跟着也是唱老生的母亲和祖辈留下的录音学习,未入科班也硬生生承下了这份衣钵。 待到后来风波平息,梨园重整旗鼓,舞台上才重新出现柳家的身影。许多名家失落在那场动荡里,柳派嫡传却顽强的活了下来。 自此之后,柳家一脉也有了这条不成文的规矩:不唱样板戏。 那是整个家族最痛的伤疤,亦是柳砚书刻在骨血里的底线。 之前柳砚书为人低调,在团里存在感不高,仅有的几次此类情况都让李嘉乐帮着找由头避过去了,谁知道今天偏偏撞在了枪口上。 如果不明白个中缘由,你可以说他清高,说他孤傲,却独独不能说他犯少爷脾气。柳砚书最忌讳这个。 话已至此,解释也显得多余。 尽管内心浪涛汹涌,柳砚书的面上依旧平和淡然,语气也没有太过激动:“非常抱歉,让你为难了。要是不好往上交代,那我也告个病假,你还是另请高明吧。” 说完,转身,离开,走了之后还不忘轻轻带上门。 柳少爷竟然敢当众驳他的面子,领导的权威被如此挑战,朱团长简直怒不可遏,指着他离去的方向大吼:“别以为我奈何不了你!” 李嘉乐忙拉住他安抚:“不至于不至于,多大点事儿啊!团里能唱老生的多了去了,不差他一个。他不唱你还不能唱?” 傅晨起身追出去。 一场会议不欢而散。 其实傅晨早就料到会有这么一天。这些年柳砚书在沪京过得不自在,他都明白。只是没想到矛盾爆发得这么猝不及防。师哥就像个固执的老艺人,曲意逢迎非他所愿,心中的那点坚持与体/制的束缚终究是方枘圆凿。 被戴上脚镣关进笼子,这哪里是他应有的模样? 最终还是由朱团长上的李玉和,柳砚书因为得罪了领导,越发排不上戏。 可他也没闲着,照样天天早上来院里功房练功,一直练到衣服湿透才停下休息,戏校里学的东西一点儿也没还给老师。 傅晨这班也上得窝囊。大领导忙得很,排练也三天打鱼两天晒网,他天天跟着空气对戏。 终于熬到了开戏那天,傅晨内心长舒一口气。今天之后他终于不用对着那位大爷喊爹爹了。 这场《红灯记》不对外售票,说是为了与民同乐,实际上张副市长那水平也不好意思收人票钱。入场方式很简单,凭着身份证就能领票。 官方公布的海报把傅晨的剧照放在正中间,张副市长只露了半个不清不楚的侧脸。意欲何为一眼便知。 网络上的粉丝们对两个人的好奇与热爱逐渐转化为更深层次的求知欲,对这个古老而奥妙的国粹产生了浓烈兴趣,纷纷相约进剧场去亲身体验戏曲。 七月的太阳太过毒辣,烈日当空晒得人都得脱一层皮,戏迷们的热情却越发高涨。 演出当天,天鹤剧院外边第一次聚集了这么多年轻人。大家都拿出了追星的架势,早早的在领票窗口前排起了长龙。 还好天鹤剧院足够大,容纳这几千人应当不成问题。傅晨听说了场外的盛况,心中暗自欣喜。 如果真能让年轻人都愿意进剧场看戏,那他们上节目做宣传的目的也就达到了。 可真到了入场的时候,却来了一队公/安,又是开包检查又是全身安检,最后甚至还限制了进场人数,大部分戏迷被拦在门外。 傅晨急了,揪着李嘉乐质问:“怎么回事!” 那张海报明摆着拿他当幌子忽悠人,外头被拦住的观众里至少有九成是冲着傅晨来的。这大热天的,把人哄来又不让入场是个什么道理? 李嘉乐也愁容满面:“哎呦我的爷诶!你当我想啊?甭说是台上那位了,今天台下随便一尊大佛都来头不小!上头说人多了容易出乱子,哪位都出不得半点差池!” 傅晨朝大门的方向伸手一指:“外头那些不过就是想来看一出戏,不是该防备的恐怖分子。他们都是最值得重视的观众!白瞎台底下那么多空座儿,没有观众我搁台上演个什么劲?” “你吼我也没法儿啊!”李嘉乐满脸通红,急得拍脑门,“这是临时下的命令,我们都只能照做!” 傅晨揉了揉太阳穴,强忍住揍人的冲动。 谁让他们只是人微言轻的小演员呢? 曾有人说,京剧是角儿的艺术。 可如今早就过了以角儿为中心的时代。 作者有话要说:票友:指喜欢唱戏但不以演戏为生的爱好者。跟戏迷有一定的区别,戏迷可能只是喜欢戏光听不会唱,但票友得能开口唱戏,有些甚至能扮上登台演出不输专业演员。 票房:票友的集合组织,票友们自娱自乐相互交流的场所。 关于《红灯记》:八大样板戏之一,讲述了抗/日战争时期李玉和、李铁梅、李奶奶一家三代,为向游击队转送密电码的英雄故事。 样板戏:文/ge时期被树立为文艺榜样的作品。产生于特殊的年代,其缺点不必再多赘述,但也确实有一定艺术价值。 ☆、弦歌雅意 傅晨没有让大家失望。诸位配角演员也体现出了极高的专业素养。 现代京剧借用了许多话剧的表现手法,唱腔中去掉了尖团字,念白也是浅显易懂的普通话。在场许多人都是第一次看京剧,要理解剧情和唱词也并不困难。 张副市长一人唱得随心所欲并没有影响到其他人的发挥,观众对傅晨仍然是一句一个好。 唯一的小状况就是李玉和被鸠山请去赴鸿门宴,一家人含泪分别,傅晨哭着扑上去大喊:“爹——”本该是个悲伤场面,但是铁梅生生比李玉和高了一个头,引得台下哄堂大笑。 可笑归笑,观众的情绪又很快被傅晨的哭腔重新带回戏里。 等到那位的戏份完毕,第六场赴宴斗鸠山李玉和换上朱团长,专业的一上台亮相,全场都沸腾了。 这出戏总算是回归正轨。 整场演出瑕不掩瑜,总归算得圆满成功。张副市长发表简短感想之后,由专人护送着离场。一众演员携手谢幕,观众们都涌到台前起立鼓掌,更有好几个小姑娘上台献花。 鲜花自然是傅晨收得最多,左拥右抱的都拿不下了还有好几束要往他怀里塞。傅晨哪里感受过这么多的热情,几乎要手足无措。 粉丝们还想要合影和签名,傅晨压根忙不过来,只好朝台底下不起眼的角落伸着脖子喊:“师哥救我!” 大家一听这个称呼,脑袋上的雷达立刻弹出,目光齐刷刷的转向台下。 柳砚书无奈的站起身来。他原本没想着露面,只是不放心想等傅晨散戏一块儿回家,谁知道大家的热情超乎想象。 一见真是柳砚书,姑娘们都快尖叫了,立马朝他拥过去。 傅晨得了空档,赶紧一股脑把手里鲜花塞给身边的演员,自己压低声音朝柳砚书道:“你帮我顶一会儿,我下去卸个妆!这头套快把我勒吐了都!” 柳砚书给他使了个眼色示意他趁机溜走,一边温声细语的向大家交代:“工作人员还有收尾工作要进行,我们在台上可能不太方便,能否请大家跟我到出口处的大厅?傅晨卸完妆也会过来,合影签名都可以,不着急,慢慢来。” 不是命令,只是请求,甚至带着商量的语气,他从来没有把自己放在高处。粉丝们自然是通情达理的,跟着他来到大厅。 傅晨换了身淡色短袖和牛仔裤匆匆赶来,脸上还带着卸妆未擦干的水珠。小姑娘们又悄悄的“哇”一声。 很多人都是头一次见傅晨没扮上的样子,没想到不娘也不媚,就是个清清爽爽的小伙子。他与柳砚书站在一起,一个洒脱张扬一个温润如玉,帅得各有千秋,特别赏心悦目。 两人特意把人群带到出口,在外等候的粉丝们也能够有机会与他们近距离接触。对于观众两人一直是来者不拒,有要求都会尽量满足。从小老师就教他们“观众是衣食父母”,他们也丝毫不敢怠慢。 等签完了所有人,傅晨才试探着问:“你们……以后还会来看京剧吗?” 众人的答案自然是肯定的,回答得异口同声铿锵有力。 “好,那我们下次再见。”柳砚书浅浅的笑,现在大门口向大家挥别。 下午场从两点半开始一直忙到现在,落日西斜,红艳艳的火烧云坠在天边。两人一直站在大厅门口送客,夕阳映在眼中闪耀着璀璨的光。 等人群都快散尽,傅晨偷偷伸出手,与柳砚书十指相扣。 “我们也回家吧。” === 傅晨在饭桌上还在刷微博看今天的观众反馈。 到过现场的粉丝们回去之后开始不遗余力的在网络上宣传京剧,引得其他粉丝也跃跃欲试。 各大营销号为了增加曝光度,都纷纷把《大国传承》中的兄弟情拿出来回味,距离节目播出不到半个月,傅晨的微博人气已经达到了二十多万。 这是个好兆头。 吃完饭柳砚书靠在沙发上看电视。他的眼睛直勾勾盯着屏幕里的新闻联播,像是有什么心事。 傅晨洗完碗,站到他身后,双手轻轻搭上他的肩。拇指在颈侧抚过,猝不及防的用力按压。 “嘶!”酸麻陡然袭来,柳砚书肩头一缩,忍不住仰头看他。 傅晨笑眯眯的问:“先生,我这个按摩力道还行吗?” 柳砚书也煞有其事的配合:“有点重,往下挪一挪。” “那您靠在沙发上这边按不到呢~”傅晨特意捏起嗓子极近肉麻的说。 柳砚书侧了侧身,傅晨正好转到沙发前在他旁边坐下。指尖从颈侧下滑几寸,来到微微凹陷的后脊。 柳砚书的背不算太宽,但也绝对算不上瘦弱,肌肉包裹着骨骼,修饰出完美的背部线条。傅晨的手在蝴蝶骨上停留,缓慢揉压。 傅晨凑近他耳边低声问:“这里?还是……这里?” 手指再往下,来到细薄的腰侧。都不用特意用力,柳砚书就已经绷不住了,唇间溢出一声笑。 师哥怕痒,傅晨从小就知道。 “这里不行……”柳砚书忍着笑转回身来,试图把腰上不怀好意的那双手扒拉开。 傅晨哪里肯放手,玩闹之间两人双双倒在沙发上。 “师哥,那这里行不行?”傅晨压着他,食指在柳砚书柔软的双唇流连。 柳砚书喜欢穿衬衫,倒是方便了傅晨干坏事,单手就能一颗颗解开纽扣。笔挺的衣领被扒开,露出被遮掩的淡粉色吻痕。 当然是傅晨前几天嘬的,柳砚书早上照镜子差点被气死。要不是刚好能被衬衫遮住,罪魁祸首这个礼拜都得睡沙发。 纽扣全都被解开,柳砚书还没太大反应,傅晨见他迟迟不答话,又问:“师哥?” 柳砚书迷蒙的目光落回对方身上,一副如梦初醒的模样:“你刚才说什么?” 居然在这种时候走神! 从回来之后柳砚书就一直心不在焉,就连做菜的时候都差点过了火候,看来心中真有什么放不下的牵挂。 傅晨一下泄了气,停下动作用双手撑起身子:“在想什么?” 对于自己的扫兴之举柳砚书也有些不好意思,但谈及心事又按耐不住倾诉的欲/望,他热切的望向傅晨:“你说现在民营剧社难吗?” 傅晨闻弦歌而知雅意,惊讶的瞪大眼:“师哥你想自己干?” 他没想到柳砚书的想法竟然如此大胆。开口便是打算自立为王。 柳砚书想自己挑班不是一天两天了。他的想法很纯粹,只不过是唱自己想唱的戏,唱给想听的人听,仅此而已。 沪京越来越满足不了他这点微末的愿望,他这个诉求才日渐炽烈。 傅晨把他从身下捞起来在沙发上坐好,收敛了玩笑的神色:“说实话,难。” 实际上京剧目前的国营运作模式是无奈中的最优解,如果没有国家的大力扶持和资金投入,单凭剧团自己经营和卖票的那点收入,这门艺术可能早就难以为继。之前有许多前辈都在这条路上做过探索,试图摆脱固有的体制创立剧团,可无一不是撞得头破血流铩羽而归。 傅晨陷入沉思,认真考虑起建立民营剧团的条件。资金、演员、场地、观众缺一不可,空口说说倒是轻松,真要实际操作起来必定困难重重。 “但也不是绝无可能。这事儿不是朝夕之间就能成的,咱们得一步步来。你要真下定了决心,我当然无条件支持。”傅晨柔声说。 柳砚书坦白:“目前也就是有这么个想法,走一步看一步吧。” 他心里也没底。 柳砚书从小受的教育就是“温良恭俭让”,遇事能忍则忍得过且过,他与朱团长的矛盾还远远没有到水火不容待不下去的地步。在沪京过得虽然不太如意,但胜在是个安稳的“铁饭碗”,谁能保证出来单干之后的境况一定比现在好?如果创业失败岂不是得不偿失? 所以他也只是试探着问问傅晨的想法。 两人就着这事讨论了一夜,最终也没交流出个什么结果来。 但是在同一件事上达成了共识。 积攒人气。 傅晨说:“趁着网上的大家都在兴头上,对我们俩的关注度还在,就得抓住机会,在热度退下去之前把人都留住了。” “你的意思是……把今天那些,还有网上那些都发展成戏迷?” 柳砚书其实也明白,他们俩现在的人气都是虚的,只大家对《大国传承》里“师兄弟情谊”感兴趣才引发了广泛关注。随着节目的热度退下去,大家的热情也逐渐消散,什么也留不下来。 “对!很多人已经因为我们对京戏产生兴趣,就差这临门一脚就能踹进坑里了。你看今天来的这些,基本就算入了门。” 现在的年轻人对传统文化的感情还是很深厚的,否则《大国传承》这样的节目也不会如此受欢迎。这些人都是京剧的潜在观众,只是被“国粹”这个名头给吓着了,生怕京剧是个晦涩难懂的高深玩意儿不敢进一步了解,而他们两个要做的就是这个引路人。 傅晨知道柳砚书跨不过心里那道坎,接着道:“人气也是需要经营才能积累起来的,做买卖还得会吆喝,你要是关起门来只顾着自己闷头唱,活儿再好没人来看也是白搭。” 柳砚书也缓缓点头:“你说得对。不论今后怎么样,观众总是越多越好。” 演员和观众密不可分,这些观众就是他们的资本和底气。 === 柳砚书不想自己单独开一个微博,他原本也没什么好发的,干脆和傅晨共用一个账号。 “叮咚”一声提示,粉丝们的特别关注“京剧傅晨”发表了一条新微博。 一个五秒钟的短视频。底下配了一行文字:“你们要的师哥。” 那是傅晨用手机偷拍的柳砚书。短短的一个日常练功片段,就足够让大家沸腾。 柳砚书展示的是毯子功里的倒折虎,动腾空后翻轻盈利落,惊险又漂亮。 网上的粉丝们都盯着他们两人,看见新微博立马第一时间转发,再有许多大v助推,扩散的速度加快不少,评论转发量突破新高。 ——“天哪,书晨发糖了!我嗑的cp是真的!!” ——“师哥好帅我死了!” ——“想看两人一起出镜!!” ——“谁能告诉我这个动作是什么?” ——“你们唱京剧的都这么好看的吗!” 除了花痴和尖叫,也有不少人对视频内容产生了兴趣。傅晨紧接着又在评论里发了一条“科普”。正经介绍了动作难点、如何完成、在哪些剧中出现等等相关内容。 反响意外的很不错,有很多人甚至因为这个小视频去找来了完整的《长坂坡》视频来看。 这个“每日科普”的小栏目就这样被保留下来。傅晨和柳砚书每天会以短视频加上文字介绍的形式介绍一个京剧的小知识,或是一个动作或是一段唱词或是一出剧情。 傅晨的微博从“抽奖博主”渐渐转型成“干货博主”,除了科普还会发一些练功日常、演出信息等等,向大家展示现代京剧演员的生活。 有许多自媒体的采访找到他们,傅晨也都欣然接受,与师哥一起侃侃而谈。 几个月下来《大国传承》这个节目的热度都退下去了,傅晨的粉丝量反倒稳步上升,越来越多的人愿意走进剧院看戏。 柳砚书和傅晨在团里唱主角的机会不多,哪怕只是戏份很少的配角,他们也仍然全力以赴唱得精彩绝伦。只要是有两人参演的剧目,戏迷们都如约而至场场满座,给他们俩的叫好和掌声都快盖过主演。 眼见柳砚书风头越来越盛,朱团长有些坐不住了。但他给沪京带来的利益却是实打实的,随着观众呼声的增高,一直不给他安排主角已经不可能。 是金子就不会永远被埋没在尘土里。看上去,一切都在逐渐好转 作者有话要说:倒折虎:京剧中的腾空后翻动作,在许多剧目中均有运用,武生戏《长坂坡》中厉慧良先生饰演的赵云的倒折虎最为有名。 ☆、小师叔 沈幽明最近的心情不错。 最近传统文化掀起风潮,连带着整个京剧行业都火了一把,他的粉丝数量也翻了几翻。 沈幽明每天来上班都满脸乐呵,见着谁都打招呼。 “早上好啊!” 大家都忙着,除了宋千峰基本没人搭理他。沈幽明只好把专注点转移到坐在一旁闷声不响的许霖铃头上。 许霖铃看起来脸色不太好,排练刚开始没多久就满头大汗,默默坐到一旁歇着。 她之前就说过自己身体不适,这段时间以来似乎一直都状态不佳。她搬出职工宿舍之后跟大家的联系也没那么密切,沈幽明对她的境况并不太了解。 “身体不舒服?”沈幽明走到她身旁,倾身问。受了穆凌霄的托,总归得多关照几分。 许霖铃正发着呆,被吓了一跳:“啊?没有……” 沈幽明将信将疑:“看你脸色不好,要是一直不舒服还是要去医院检查一下。” 许霖铃连连摆手:“我真的没事,就是最近比较容易累而已。你也别告诉霄霄,省得她操心。” 沈幽明见她不愿多谈也就不再追问:“行吧,你自己多注意。” “谢谢。”许霖铃甜甜的笑起来。 === 暑气逐渐退去,燥热的夏天一去不返,转眼到了十月。重阳节当天柳砚书拎着保健品去探望老爷子。 柳一青七十好几了,身体还依旧硬朗,也不用晚辈们操心。柳砚书在楼下就听见了爷爷的声音,其中还夹着胡琴伴奏,这是在练唱? 【我本是卧龙岗一道家……】 柳砚书轻轻敲门,屋里的动静都歇了,脚步声渐近,奶奶给他开了门。 奶奶接过他塞过来的大小礼盒,忍不住道:“人来了就行,怎么老带这么多东西!” 柳砚书笑得乖巧:“那我也总不能空着手来吧?一点小心意而已,您就收下吧。” 奶奶也懒得和自己家人多客套,转头朝屋内喊:“老头子看看谁来了!” 柳一青这才从里屋走出来:“哟,是砚书啊,过来坐!” 老爷子一生都离不开戏,就退隐舞台了也时不时的想亮一嗓子,于是家里专门给他腾出了个小房间,专门用来教学生和练唱。 柳砚书进了里屋才发现房间里挺热闹。除了爷爷之外,还有一位白发苍苍的老人以及一个三十来岁的年轻人。 这位老人家柳砚书认识,爷爷的老搭档琴师梁宴平,小时候还教过自己。 “梁爷爷!”柳砚书的礼数向来周全,梁宴平笑眯眯的扶住他带到一旁坐下。 一番介绍之后,柳砚书才知道梁宴平身旁的年轻人是他的儿子。虽然也是个琴师,却没有在京剧团工作。据老人家所说,自己老来得子,梁鸿都被家里人宠坏了,天天不务正业。 梁鸿相貌平平,笑起来却有种独特的随性气质,他朝柳砚书伸出手:“你好,我叫梁鸿。目前还没找着孟光。” 还没等别人开口,自己先拿自己名字开涮。柳砚书对他印象不错,总觉得他不像个不学无术的纨绔子弟。 柳老爷子在旁边有些不悦:“怎么这么生分!你俩小时候还一块玩过,都没印象了?” 柳砚书努力回忆,好像是有那么一回,梁爷爷带着个大哥哥来家里玩儿。当时他们俩还为了称呼的事儿大吵了一架,梁鸿拎着他的脖子不许他叫自己叔叔。 柳砚书年纪还小,刚理清楚辈分关系,坚持认为梁鸿跟自己爸爸同辈,应该叫师叔。最后两人达成和解,折了个中,在前头加上个“小”字,也不算太占便宜。 “小师叔!你是小时候那个黄头发的小师叔?”柳砚书试探着问。 梁鸿也恍然大悟:“你就是那个脑袋转不过弯的小屁孩?” 两位老爷子被逗得哈哈大笑,没想到这两人对对方的印象这么别致。 确实也怪不得柳砚书,梁鸿十来岁那会儿确实挺叛逆的,染黄毛打耳钉玩摇滚,扔了家传的胡琴不学非要去弹吉他,这个特立独行的大哥哥给年幼的心灵留下了不可磨灭的印象。乖宝宝柳砚书第一次知道还有这种不服管教的活法。 梁老爷子缓缓道:“砚书啊,你上那节目我可看了啊。挺好,没白教。” 柳一青接话:“就是不知道唱功退步没有?” 柳砚书心中一惊:“爷爷,您这是要考我呢?” “算不上,就随便唱唱。”老爷子随手指了指梁鸿,“你给他拉弦儿试试。” 柳砚书不敢推辞:“您想听哪段?” 柳一青让梁宴平点戏,后者沉吟几秒,道:“就听听你们柳家祖传的《六出祁山》吧。” 梁鸿接过京胡,调了调弦,问:“流水?” 梁老爷子眯着眼点点头。 柳砚书站起身,来到房间当中站好。深吸一口气,缓缓吐出,示意梁鸿开始。 【在祁山司马懿还把狂言讲,诸葛言来听端详。曹睿命你帅印掌,中了我流言之计你险些一命亡。】 柳砚书一入戏便像是换了个人,平日里压抑的情绪全然投射进戏里,整个人都鲜活起来。 清唱不比彩唱简单,没有戏服身段衬着便只能靠眼睛传情达意。柳砚书的眼睛最灵,顾盼之间自有千言万语蕴于其中。 【二次里挂帅到战场,你得我的木牛流马反失却了军粮。我割麦装神多处俱是诸葛亮,吓得你胆破魂飞四下里逃亡。】 如果说西皮流水犹如行云流水,接下来的快板便是珠落玉盘。没有鼓板压着节奏,特别容易越唱越快被胡琴撵着跑。好在梁鸿技艺精湛,与柳砚书配合得不疾不徐,整段下来酣畅淋漓。 “不错不错!”梁宴平率先拍起巴掌,赞不绝口,“比你爷爷年轻时候还潇洒!” “老梁,有点夸张了吧?”柳一青含着笑道。 梁宴平佯装作恼:“夸你家孙子还不乐意了?小后生确实唱得不错。” “是不错,可也遭不住您这么吹啊?再夸他都得飘了!” 两个老顽童还在里头拌嘴,梁鸿和柳砚书眼看不便打扰,转移到客厅交谈。 柳砚书欣赏梁鸿的琴技,对他很感兴趣。两人聊得颇为投缘,梁鸿所经历的都是柳砚书不曾触及的领域。虽然两人只差了六七岁,可要是论起阅历,梁鸿确实当得起长辈的名头。 他大学时组过乐队开过专场,毕业之后还去羊城做过生意开过公司,听说还经营得风生水起。到了三十岁终于收了心,重新拿起胡琴进了京剧团。可呆了两年还是闲不住,跟朋友合伙出来组了个“民营剧坊”试图自己创业。可是做了几年都连连亏损,合伙人坚持不下去灰溜溜的回了体制内,他为这事儿投的几十万都打了水漂。 这些经历从他嘴里说起来都变得风淡云轻,仿佛也不是什么值得在意的大事。 梁鸿笑得落拓,叹了口气:“就这样,浑浑噩噩过了三十多年还是一事无成。” 柳砚书的眼睛亮起来,将想要自己搭班的想法全盘托出。 惺惺相惜的两人一拍即合。 === 柳砚书出门一趟带回来个陌生男人,傅晨脸上的表情十分精彩。 “这谁?”傅晨一把将师哥拽回身边,压低了嗓子问。 模样活像只护食的猫,还是炸了毛的那种。 柳砚书忍着眼底的笑意,侧过身朝他低声道:“快叫小师叔。” “小师……叔?”傅晨有点转不过弯。这人看起来也没比自己大几岁吧? 梁鸿大大方方应下:“哎,好师侄!不请我进去坐坐?” 这人怎么还得寸进尺呢! 梁鸿看人极准,一下就猜中了傅晨心中所想,解释道:“我父亲和砚书他爷爷是故交,你又是砚书师弟,论起辈分你可不就得叫我一声师叔?” 傅晨的表情越发精彩绝伦。柳砚书难得见他吃瘪一次,忍不住在一旁偷笑。 “行了行了,不闹了。这可是我请来的贵人。”柳砚书把梁鸿带到沙发上坐下,自己转身去泡茶。 梁鸿在这方面经验丰富,给他们两人提了许多切实可行的建议。 有了小师叔的帮助,柳砚书和傅晨如虎添翼,原有的想法也不只是纸上谈兵,真真提上了日程。 两人白天依旧是到院里上班,晚上凑一块儿研究搭班组团的事儿。梁鸿三天两头往他们家里跑,又忙前忙后联系人脉,可谓尽心竭力。 日子一天天过去,搭班的事也渐渐步入正轨。 他们都在等候一个契机。 作者有话要说:关于《六出祁山》:又名《战北原》,老生传统戏。故事说的是,司马懿使郑文至蜀汉营中诈降。诸葛亮识破其诈降之计,将计就计大败司马懿。柳一青和柳砚书唱的都是这出戏中的片段。 ☆、雨霖铃 窗外梧桐红遍,街道上堆积着厚厚的一层落叶,昨夜刚下过一场秋雨,空气里都带着湿润的气息。 这一天本该是个普通的周末,穆凌霄一个电话打破了应有的平静。 许霖铃失联了。 “沈幽明说她半个月没去上班?现在她电话打不通,到底怎么回事你俩知不知道?” “什么?!” 这段时间柳砚书和傅晨都一心扑在事业上,哪有心思关注其他。他们压根都没发现许霖铃请了这么久的假。 “你们有车,先到她住的地方去看看!我立马就到!”穆凌霄的语气急得都带火,报了地址之后赶紧撂下电话。 皖市和沪市相隔再近也要一个多小时的路程,远水救不了近火,只能让柳砚书先开车过去。 柳砚书和傅晨按着她说的地址到了一个高档小区,在楼下把车停好又做了访客登记才被允许入内。按电梯上了十三楼,找到门牌号,傅晨上前按门铃。 走廊上安静得很,他都能听见门铃的回声。 没人应。 傅晨对敲不开门这事儿有阴影,心里咯噔一下。柳砚书默默拉住他的手,示意他别乱想。 打许霖铃的电话都是关机,根本没法确认她是否在家。两人在门口等了许久,穆凌霄匆匆赶来。 外边下起大雨,雷鸣闪电呼啸而过。穆凌霄懒得按门铃,直接用拳头把防盗门砸得砰砰作响。 “有人吗?许霖铃!你在不在!” 穆凌霄拳头都砸红了,屋内还是没人应声。 柳砚书问:“莫不是没在家?” “那她还能去哪儿?”傅晨也跟着着急上火。 突然房门内传出一声极轻的声响,像是有人走动时不小心打翻了什么东西。 确认了屋里有人,穆凌霄重新开始砸门:“许霖铃我知道你在!我是穆凌霄!” 屋子里响起一串拖拉的脚步声,大门依旧紧锁着。 许霖铃的声音很虚,几乎是从嗓子眼里挤出来的:“你们走吧……让我一个人静一静,好吗?” 许霖铃这姑娘心思单纯,一点小事就能开心好半天,极少有如此消沉的时候。穆凌霄越发不安:“你给我把门打开!别tm静了,有什么事跟我说行吗?!” 许霖铃分明很是痛苦:“你们还是走吧……” 穆凌霄耐心耗尽,威胁道:“再不开我就喊物业撬了!” 大门终于打开。 他们几乎没认出门口那个披头散发的憔悴女人。 许霖铃的脸颊瘦了一大圈,眼皮浮肿眼眶泛红,嘴唇也干裂得翻起死皮,穿着一身宽松得有些肥大的睡衣,整个人都摇摇欲坠。 一道闪电从云端劈下,刺眼的光芒瞬间明灭,就连脸色也被映得惨白。 她看到穆凌霄,眼里翻涌起泪水,情绪顷刻之间崩溃。她朝穆凌霄身上扑过去,哽咽着问:“霄霄……怎么办?我该怎么办?” “有我在,别慌。”穆凌霄接住她,轻轻抚着她的后背将人带进屋内。 柳砚书和傅晨跟着进门,却发现整个屋子里都是一团糟。生活用品随处摆放,垃圾桶里的垃圾满得溢出来,桌子上全是外卖纸盒,像是很久没有人收拾过。 柳砚书看不下去,撸起袖子收拾起客厅里的垃圾。傅晨找来放在厨房的扫把撮箕帮着一块扫地。 等许霖铃的情绪平复下来,穆凌霄低声问起失联的原因。 “我怀孕了。” “你说什么?!”穆凌霄忍不住拔高了音量。 原本许霖铃最初被那个男人猛烈追求的时候,穆凌霄就隐隐觉得不对劲。那个男人比她大得太多,又不懂戏曲,分明只是看中了她的年轻漂亮。可许霖铃当时急于挣脱上一段漫长卑微的暗恋,又陷入那人的甜蜜攻势,心一软便答应下来。恋爱、同居一切都很顺利,直到她发现自己已有身孕。 这傻姑娘心太大,身体不适硬是拖了好几个月才去医院,检查出来的时候孩子都成型了。 那男人即刻变了脸色,闹出人命可不是小事,没几天就收拾行李消失得无影无踪。 柳砚书认识许霖铃这么多年,怎么也想不到这种事会发生在她身上。单纯善良的她不该遭遇这些坎坷。 四个人在沙发上沉默良久。 孩子的父亲不知所踪,许霖铃如果要把孩子留下来,孤身一人要面临的将是重重难关。可这条生命是无辜的,谁也没资格剥夺他活下去的权利。 穆凌霄问:“你真的想好了吗?” 许霖铃重新振作,下定决心:“我要把他生下来。” 柳砚书担心的却是另一件事。孩子一出生就没有爸爸,难免对他的成长和心理健康有影响。就算孩子自己不介意,周遭的闲言碎语也会造成无形的压力。 “如果你不嫌弃,有什么帮得上忙的地方尽可以开口。我和傅晨随叫随到。”好歹算是老朋友,柳砚书也不忍心她一人面对。 穆凌霄从来不多说废话,直接道:“把你家钥匙给我。” 许霖铃泪眼婆娑的抬头:“干什么?” 穆凌霄拿食指戳她的脑门:“搬过来照顾你啊!你这一根筋的脑子能不能多转转,真以为生孩子那么容易?!” 窗外的疾风骤雨终于停歇,水雾笼罩住整个沪市,高楼大厦隐于朦胧之间,视野中只余下沉沉暮霭渺渺烟波。 === 深秋已过,初冬将至,气温断崖式下跌,就连人的心情都无可救药的阴郁起来。 似乎从许霖铃的状况开始,麻烦便接踵而至。 那天两人给许霖铃送去一些补品,回来的路上便接到通知要准备院内的元旦晚会。 往年都是院里搞个名段演唱会就凑合过了,可今年的元旦晚会将有电视台实况直播,半点马虎不得。 柳砚书的节目排在不痛不痒的第五个,与傅晨、宋千峰一起上《二进宫》。 难得有机会上一次大型晚会,傅晨早早的在微博上通知了戏迷们,就连“每日科普”这个小栏目也很适时的介绍起相关知识。 《二进宫》是传统戏《龙凤阁》里的一出,讲的是先皇驾崩李艳妃携幼主理政,其父李良觊觎皇位诱骗李艳妃企图篡位,定国王徐延昭与兵部侍郎杨波劝阻无果,被赶出朝廊。后来李良野心败露,封锁昭阳宫软禁了李艳妃,徐杨二人再次进宫劝谏,李艳妃这才明白此为二位忠臣,临危托孤允许起兵斩杀李良。 这出戏的剧情并不复杂,也没有打斗和大场面,看点全在唱功上。传统老戏,各大流派都有演出。 而柳派的这出戏与其他流派最大的不同就是在于“渔樵耕读四季花”。何谓“四季花”?其实就是老生饰演的杨波在临危受命时唱的一段推脱之词,以四位先贤与四种花名举例,表达自己向往田园不堪重任之意。 这本是一段冗长繁琐的戏词,其他流派都选择删减不唱,可柳派偏偏能将这一段唱得出神入化痛快淋漓。旧时柳玉竹演出此剧,还要特意在水牌上标注“带四贤四雅四季花”,俨然已成了柳派的一大特色。 然而柳派难学传人极少,自从柳文书离开舞台,戏迷们已有十多年未曾听到过柳派的《二进宫》。傅晨此条消息一出,犹如一石激起千层浪,戏迷们都激动不已,直呼“有生之年”。 三人正在功房排练,休息之余有人闲聊起来,说是这次晚会不止有普通观众,还有大领导要来观看。 “是么?谁来还不照样唱。”傅晨撇撇嘴。 宋千峰总是习惯在一旁安静的呆着,不插话不多嘴,但一定是听得最认真的那一个。 离元旦晚会仅剩不到一星期,第一次统排已经结束,李嘉乐突然来通知大家要临时加节目。 节目单早就确定了,这时候加节目不知道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李嘉乐传完话,转回身一脸凝重的拉住柳砚书:“老朱让你去一趟他办公室……我估计不是什么好事,你做个心理准备。” 他向来待人实诚,说出这话也是一番好心,怕柳砚书跟领导再起冲突。 “好,谢谢提醒。”柳砚书微笑的朝他点头,朝办公室走去。傅晨和宋千峰紧随在后,在门外候着。 柳砚书礼貌的敲门,来到办公桌前。 果然没什么好事。 这次晚会全程直播,整体时长是固定的,要加新节目势必压缩其他节目的时长。而他恰恰是被选中的“幸运儿”。 朱团长笑得虚伪,语带愧疚的说:“这也是没有办法的办法了,其他的节目都没有压缩的余地,只能委屈你了,柳少爷。”最后三个字还刻意加重了语气。 柳砚书当然明白为什么会是自己。 朱团长的声音还在继续:“时间有限,你的那段多出来的词就别唱了。” 柳砚书深吸一口气:“没这个规矩。” 柳家五代人从来没有不唱“四季花”的先例。于他而言,若是没有这段,与唱《四郎探母》不叫小番又有什么区别?还有什么流派特色可言?又怎么对得起为它而来的观众们? 朱团长见他不服安排,又翻起怒火:“别人都不唱这段,凭什么你要搞特殊?你没资格在这里跟我讨价还价!” “戏不能改。”柳砚书态度坚决。 柳少爷的性格从来温和,出了名的好说话,可要是触及到底线和原则,他也绝不像表面上那样软弱可欺。 “不改就干脆把整个节目都去了,正好节约时间!” 整个走廊都能清楚的听见朱团长的大吼和茶杯摔碎的脆响。 双方陷入静默的僵持。 李嘉乐听见声响连忙闯进来,他在外头也听了个大概齐,拉住柳砚书劝道:“都消消气!不就少唱一段词吗,再怎么也比删了整个节目好啊!你那些个戏迷不都冲着你买的票么,万一人来了见不着你也难受不是?观众比天大,你就是为了他们也不该赌这个气!” 傅晨和宋千峰也跟着进了办公室,李嘉乐又朝他们二人瞟眼神:“别愣在那儿了赶紧把柳少爷弄走!” 经李嘉乐这么一搅和,朱团长也不好再借题发挥,只能任他们离开。 好汉不吃眼前亏,柳砚书被宋千峰和傅晨一人一边架出了办公室。 柳砚书一个人想了很久,改戏和删节目只能二者取其一,就算只是为了冲自己而来的那些戏迷…… 李嘉乐说得对,他不能失约。 作者有话要说:水牌:临时记事用的漆成白色或黑色的木牌或薄铁牌,因用后以水洗去字迹可以再写,故成水牌。一般会写上当日戏码、戏班名称、演员名称等等。 关于《二进宫》:有名的唱功戏。其中李艳妃为青衣,杨波为老生,徐延昭为花脸。因为徐延昭怀抱铜锤,之后偏重唱功的花脸都被称为“铜锤花脸”。“四季花”目前还有余派和言派会唱,文中采用的是余派唱词。 ☆、破釜沉舟 沪京的元旦晚会如期而至。观众席中果然来了许多大领导,之前的张副市长也赫然在列。 开场之前,演员在后台赶妆,工作人员则台前架好机器,准备直播前的调试。一切都在有条不紊的进行着。 沈幽明的节目在他们前面,备台时朝宋千峰道:“不给我加油吗?” 两人从戏校开始就一直这样相互打气,今天宋千峰竟然给忘了。 “嗯,加油。”宋千峰从沉思中反应过来,拍了拍他的肩。 “想什么呢,待会别忘词了啊。”沈幽明交代一句,转身准备上台。 实际上宋千峰向来稳重,几乎没有出过舞台事故,是个很靠得住也不用他人多操心的演员。 宋千峰一如既往的在台侧默戏,把戏词在脑子里过了几遍确认无误之后,才抱着手中铜锤上台。 第一句二黄原板由他开口:【怀抱着幼主爷把国执掌。】 四平八稳声如洪钟,嗓音大气而厚重,算是开了个好头。 柳砚书接道:【为什么恨天怨地颊带惆怅所为哪桩?】 傅晨:【非是哀家颊带惆怅,都只为我朝中不得安康。】 三人唱功皆是不俗,三足鼎立势均力敌,谁也没有被压下气焰。台下掌声自他们上场开始便不曾断绝。 李艳妃被禁在昭阳宫内,见到徐延昭与杨波二人犹如见到救命稻草,急忙求于二人,丝毫不见之前在龙凤阁内大骂奸党的嚣张气焰。徐杨二人揣着明白装糊涂,表面上皆是不愿接下保国重任,为的就是拿捏拿捏李艳妃娇矜的性子。 徐延昭道:【你就该请太师父女们商量!】 李太师如今野心昭然若揭,这话分明是反讽,直指李艳妃当初执迷不悟偏信小人之举。 李艳妃羞愧难当,不得不承认从前之错:【太师爷心肠如同王莽,他要夺我皇儿锦绣家邦。】 徐延昭依旧步步紧逼道:【太师爷娘娘的父,他本是皇亲国丈。】 杨波也道:【他未必一旦无情起下了篡位心肠。太师爷……忠良!】 柳砚书表演细腻,唱道“忠良”二字更是低头将视线从笏板上挪开,斜斜一瞥,满眼皆是狡黠。 你来我往之间,都是为了增加谈判的筹码。上兵伐谋,攻心为上,一番话下来字字诛心。 观众捕捉到这一细节,鼓掌叫好。 朱团长还在后台化妆,他的节目在至关重要的压轴位置,距离上场还早得很。他听见前头传来的掌声,心中不屑,暗骂这些观众不懂戏,一点小聪明就能给好? 沈幽明下台掭了盔头就一直坐在观众席看节目,见台上三人发挥稳定,也就放下心来。 李艳妃见徐杨二人都不肯退让,只好低声下气向徐延昭求道:【开言来叫一声定国将,哀家言来细听端详:你保幼主登龙位上,封你一字并肩王。】 唱完这句,傅晨朝宋千峰递了一个眼神。柳砚书垂眸盯着笏板回想着接下来的戏词,并没有在意这台上的小小示意。 宋千峰定了定神,沉声唱道:【龙国太休把懿旨来降,老臣言来听端详……】 沈幽明头一个变了脸色,从座位上挺起背坐直。这不是徐延昭原本的唱词!柳砚书从震惊中猛得抬头,差点握不住手中笏板,他要做什么! 【臣难学赵廉颇列国老将,臣难学汉马援大战昆阳,臣难学尉迟恭八寨来抢,臣难学吴老桢保驾百凉!】 观众们终于反应过来,爆出翻腾的叫好。柳砚书难以置信的瞪住宋千峰,这是比老生“渔樵耕读四季花名”更为稀少的与之对应的花脸唱段,建国之后几乎已经绝迹于舞台,今天竟然从宋千峰口里唱了出来! 柳砚书如何都没有想到,破釜沉舟的这一天到来得如此之快。快得他连一点心里准备都没有就已经被推上风口浪尖。 朱团长勾脸的笔霎时顿住:“前头怎么这么吵?” 李嘉乐怎么也没想到宋千峰会这么干,脸都白了,急忙忙冲进后台。 宋千峰还在继续,台下叫好声一浪翻过一浪:【臣年迈难把疆场上,臣年迈难挽马丝缰,臣年迈听不见金鼓声响,臣年迈眼昏花观不见阵头枪!】 柳砚书几乎难以自持。宋千峰平日闷声不响,到此时竟是最敢做的那个。连花脸都唱了“臣年迈”和“臣难学”,老生不可能不唱与之对应的“四贤四雅四季花”。 观众们的掌声乘着山呼海啸之势,就连场外都能听得一清二楚。 【老臣年迈难把国掌,要保国还有兵部侍郎!】 徐延昭话锋一转将矛头引向杨波。上台之前柳砚书还在犹豫不决,宋千峰替他做了选择。 直播事故可不是闹着玩的,台底下还有一众领导看着。他赌上了自己的前途,只为成全柳砚书的这一份坚持。只因为从那年他孤身一人到沪市求学,他们替他背上行李那一刻开始,他便认定了这些朋友。他们真心待他,那他也在所不惜。 傅晨也朝他递来热切的眼神,示意他接着唱下去:【徐皇兄年纪迈难把国掌,转面来叫一声兵部侍郎。你保幼主登龙位上,你的名儿万古扬!】 也罢!且不管此举后果如何,逢场唱戏便是! 【吓得臣——低头不敢望!战战兢兢启奏皇娘……】柳砚书稳定心神,在“吓得臣”三字拔起高腔,这一嗓子听得人天灵都通畅。 【臣愿学严子陵垂钓矶上,臣愿学钟子期砍樵山岗,臣愿学诸葛亮躬耕陇上,臣愿学吕蒙正苦读寒窗!】 “渔樵耕读”一出,又是满堂喝彩。观众的情绪被顶上巅峰,今天算是来着了,几十年来《二进宫》也从没唱得如此完整过! 朱团长的妆再也画不下去。花脸本就多唱了一段,柳砚书再这么唱下去,自己煞费苦心在后头加的节目哪还有时间再上? 然而今天是现场直播,现在冲上台去将人拦下来已然不可能。全国的戏迷都看在眼里呢! 【春来桃李齐开放,夏至荷花满池塘,到秋来菊桂花开金钱样,冬至腊梅带雪霜。】 “四季花名”之后便是“琴棋书画四雅”,柳砚书的情绪层层递进,听得人热血沸腾。然而朱团长却几乎坐不住,脸色越来越难看。 【弹一曲高山流水琴音亮,下一局残棋消遣解惆怅,书几幅法书精神爽,巧笔丹青悬挂草堂。】 从开口那一刻,柳砚书就知道要承担的后果必定不小。轻则记过停职,重则直接开除。 可他无所畏惧。唱得痛快淋漓,正好拼个鱼死网破! 【臣昨晚修下了辞王本章,今日进宫辞别皇娘!】 见柳砚书和傅晨要往办公室里冲,沈幽明拦在二人身前被逼得步步后退:“冷静一点!你们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 【望国太开恩将臣放——】 朱团长在办公桌前奋笔疾书。他手中是一份处分决定:……以上三人目无纪律拒不服从上级安排擅改戏词造成重大演出事故,特处以…… “老朱!你可不能做得这么绝啊!”李嘉乐掰住他执笔的手,亦是苦苦相劝。 【落一个清闲自在、散淡逍遥……】 沈幽明大张着手臂拦住去路,急得大喊:“你们这样会有什么后果你们想过吗!” 傅晨把拦在身前的沈幽明掼到一旁,柳砚书道:“我们很清楚自己在做什么!” 【无忧无虑、无是无非,做什么兵部的侍郎!】 办公室的门被猛地撞开,朱团长眼睁睁看见傅晨和柳砚书闯进来。沈幽明拦两人不住,只能跟着快步追上。 李嘉乐一见他们都愣了,朱团长趁机挣开他的钳制,急急在纸张上签下最后一个名字。 处分生效。 【臣要告职——还乡!】 两份辞职书“啪”的一声摔在办公桌上。 屋内瞬间静了,只余下因为情绪激动而压抑不住的喘息之声。 他们真的不干了。 这份处分决定也失去了存在的意义,被扬成纸屑雪花一般漫天飞舞。 === 元旦晚会直播之后,这段空前绝后的《二进宫》视频一夜之间传遍了梨园界。戏迷们好评如潮,纷纷感叹唱戏的一代不如一代这话都是放屁,此等后生可畏京剧复兴有望。 沪京院内却丝毫没有被这份喜悦感染。直播事故加上当事人任性辞职导致上层震怒,严令此事相关人员全部从重处理,宋千峰头一个被拿出来堵了炮口。 作为“主犯”,宋千峰再无留在沪京的可能。 第一个崩溃的是沈幽明。 他知道宋千峰家里还有一大家子要养活,父母要靠他的工资补贴,弟弟妹妹还在上学,学费也全得靠这个长子承担。工作一丢无异于断了整个家庭的活路。 “老宋!你今后怎么办?你家里怎么办?”沈幽明双手晃着他的肩,声音都带着颤。 宋千峰静静的把他的手拉下来,用他低沉的嗓音道:“总会有办法的。” 与此同时,柳砚书接到了一个视频通话。辞职的消息终于传到父母耳中,黎淑君来“兴师问罪”了。 柳砚书本在卧室的书桌上记东西,见状连忙放下笔,将手机立在桌面。 视频一接通,黎淑君便愁眉不展的问:“砚书,以你的性格怎么会做出这么冲动的事来?” 柳砚书自己都迟疑了。“以你的性格”,自己的性格究竟是什么样的? 他总是习惯了隐忍克制,几乎不会表露内心的真实想法,从小到大连自己想要的东西都不会张口去求。他学会用乖巧的外表将自己包裹起来,尽力展现出一个最让大家满意的“世家公子”。他们都只是要求他“要怎么样”,却从来没有人问过他“想怎么样”。 也许被傅晨的桀骜感染,也许是学会了遵从本心,也许是受够了这种规矩的活法,他终于敢打破这副枷锁。 若是放在一年前,柳砚书自己都不会相信他会有如此离经叛道的一天。 对于母亲的这一番质问,他哑口无言。 黎淑君从镜头里看见儿子痛苦的神色,终究还是软下心肠:“你有时间回家一趟吧。我们面对面好好谈谈。” 挂断电话之前,黎淑君的视线凝聚在一点,柳砚书喊了几声她才回过神来:“妈?我挂电话了?” 黎淑君如梦初醒,慌乱的直接关闭了视频。 正好傅晨从卫生间洗完澡出来,柳砚书收拾好衣物也进去洗澡。傅晨坐在床头吹头发的时候,师哥放在床头柜上的手机屏幕亮了。 他无意窥探柳砚书的隐私,可手机屏幕上的新消息提示就这么大喇喇的蹦到了眼前。 屏保上弹出的是微信消息窗口,对话发送人的备注是“妈”。 “你一个人回来就行,就不用带着小晨了,妈有事要问你。” 作者有话要说:本章建议配合bgm(李维康、耿其昌、邓沐玮《二进宫》)一同食用。 关于“臣难学”“臣年迈”:花脸的排比句唱段,比老生的那一段更为少见。一般情况下,李艳妃有求于徐延昭,花脸只唱一句“老臣年迈难把国掌,要保国还有兵部侍郎”就把话题抛给杨波了,不会唱这么完整。 ☆、坦白 傅晨开车把柳砚书送到父母楼下。 “师哥,要不我还是陪着上去吧?” 柳砚书按下他解安全带的手:“有些事我总该去面对,你代替不了的。” 傅晨还是不放心:“那我在车里等你。” “好。”柳砚书浅浅的笑着,打开车门上楼。 柳文书和黎淑君坐在客厅的沙发两端,身后的墙壁上便是一张巨幅长卷。柳家五代人的剧照都绘于其中,一脉相承的京剧世家延绵百年不曾断代,光是看着便令人心生敬畏。 见他进门,柳父冷声道:“跪下。” 黎淑君有些错愕的转头,不太赞同的看了一眼自己丈夫,最后还是没有说话。他们两人是典型的“严父慈母”,黎淑君明白柳文书动了真怒,她劝也无用。 柳砚书二话没说,跪在父母面前。 柳文书额角的青筋都在跳动,仍是压制着情绪,尽力平静的问:“你当着列祖列宗的面回答我,我们柳家是不是要绝后了?” 柳砚书从心口一直凉到指尖。他们什么时候知道的? 现在绝不是坦白的好时机,可面对着生他养他的父母至亲,他不可能说谎,于是只能沉默。 他没有否认。 黎淑君红着眼眶,哽咽着问:“是和小晨……?” 她不敢相信会有这样的事。但所见的种种蛛丝马迹都指向了唯一的可能。合租一间公寓,过于亲昵的关系,互换着穿对方的衣服,不论到哪里都形影不离……这些或许还可以用“师兄弟”的由头掩盖过去,但当她在视频里看见床头柜上摆的相框之后,她再也没办法欺骗自己。 是《梅花簪》里的扮相,自己的儿子正在认真给傅晨系斗篷。这本是一张普通至极的剧照,可它被摆在了双人床的床头。 黎淑君不敢再细想。 柳砚书跪得笔直:“……是。” “大逆不道!”柳文书几乎要将沙发扶手捏得粉碎。 黎淑君泣不成声:“你和小晨都是我看着长大的好孩子……怎么会犯这种错?一定是哪里弄错了,你们都是男人啊!” 黎淑君活了这么多年,虽然听说过有同性恋这回事,却决不会把它和自己的儿子联系起来。柳砚书的一切看起来都是那么正常,他怎么会偏离正道呢?是不是自己的教育方法有问题?儿子会做此选择是否受了家庭的影响? 她陷入无限的自责和怀疑之中。 父母养育之恩难以回报万一,柳砚书最不愿看到的就是他们受到伤害。他斟酌着用词道:“我知道您一直为我的终身大事操心,想要我早日遇上对的人,能够照顾我对我好。妈,我现在和傅晨过得很好。您可以放心……” 黎淑君被这一番话又逼得落下泪来。 柳文书气不打一处来:“过得很好?过得很好会从沪京辞职?两人一起连这种荒唐事也做得出来……我看你真是昏了头了!” “爸,辞职是矛盾积累的必然结果,沪京我迟早都是要离开的。”柳砚书低声解释。 柳文书气得直拍扶手:“沪京多少人挤破了脑袋都进不去,你竟然跟我说呆不下去?上好的营生放着不做,你和傅晨两个人都在想些什么?” “我现在正在和梁鸿一起创建自己的民营剧社。我想要靠自己的能力挑班唱出名堂来。” “痴人说梦!疯了,疯了……大好的大道坦途你不走,为什么非要往崎岖坎坷的弯路里钻!” 柳砚书竟然粲然笑起来:“爸,我乖了半辈子,您就让我任性一次吧。” === 傅晨终于等到柳砚书。 看着师哥一瘸一拐的走近,他赶紧出去扶住他,皱着眉问:“老师打你了?” 柳砚书摇头。 只不过是在瓷砖地上跪得太久,膝盖有些受不住。柳家父母都不是蛮不讲理的人,不会随便动手。况且他和傅晨木已成舟,他们再做什么都于事无补。 柳砚书沉默的开门上车,倒在车座上,向后仰头面对着车顶,缓缓吐出一口气。 傅晨试探着问:“他们怎么说?” 临走之前黎淑君抹着眼泪拉住他的手说,柳家的血脉传到你这可就要断了。柳文书最后被气得大骂“逆子”,说他要是还这么执迷不悟,那就不要再踏进这扇家门。 柳砚书把这些都咽下,沉声道:“不太支持。我们要赶紧把剧社办起来,他们总有一天会认可的。” 他们不过是不愿看见他吃苦,想让他有一份安稳的工作平平淡淡的过日子,如此而已。亲情血脉割裂不断,爱之深责之切,正是因为爱他为他着想才会如此动怒,那些话也是一时气话,哪家父母不盼着自己孩子过得好呢?柳砚书心里都明白。 “梁鸿约我们去谈场地的事。”傅晨道。 “现在?” “嗯。” 柳砚书拍了拍脸,放松面部表情,重新挂上温和的笑容:“那就走吧。” === 宋千峰在员工宿舍里清理东西。沈幽明一如既往的坐在椅子上手搭着椅背盯着他收拾。这场景在曾经发生过无数次,可今天这次却有所不同。 这是宋千峰留在沪市的最后一个晚上。明天清早他就要坐上去往南方的飞机。从此天南海北,再难相见。 “你真的决定了吗?”沈幽明问。 宋千峰没有答话,只是埋头往行李箱里塞东西。 他终究还是拨通了王影帝给他的那张名片上的电话。对方对于他的来电非常欣喜,并且表示正好有个适合他的角色,想要将他招至麾下。宋千峰的自身条件很好,对方开出的薪酬十分优渥,一个月都钱比现在半年都挣得多,若是今后红了更是前途不可限量。 有了这些钱,他就可以补贴给家里,给弟弟妹妹们交上学费,不用再为生计而发愁。这看起来的确是天大的好事。 但是,签约做演员就意味着彻底告别京剧舞台。 沈幽明就这么静静的看着他一步步将房间搬空,一句提醒都没有说。过了许久,他突然起身朝屋外走去。 十分钟后他提着一瓶老白干回来了。 沈幽明从柜子里翻出两个玻璃杯拿到水龙头下冲了冲,搁在桌面,倒上酒,把其中一杯推过去。 “你走得太急,饯行宴都没来得及给你办。这杯酒,就当是我给你送行了。” 宋千峰放下手中杂物,坐到桌前。端起那杯酒的指尖竟然有些颤抖。 他最看重朋友情义,然而最先离开大家的却是自己。 他死死地盯着桌子对面的沈幽明,像是要把他的样貌一点点刻进脑海里。他们形影不离这么久,他依旧没有看够。 这个赤诚明亮的少年从十三岁那年就闯进了他心底。 那时的他跋山涉水来到这个陌生的城市,没有亲人也没有朋友,甚至连语言都不通,操着浓重的口音问个路都万分艰难。好不容易到宿舍楼下却被蛇皮袋里的行李折磨得精疲力竭再没办法往上爬时,他第一次体会到什么叫孤独和绝望。 然后沈幽明就出现了。他笑着问他:“同学,你要帮忙吗?” 他不嫌弃他是个乡巴佬,处处都想着他,事事都带着他,还说要和他做朋友。 他就像炽烈的一缕光,凭着一己之力披荆斩棘,在宋千峰嶙峋的心底开天辟地。 沈幽明红着眼眶,举起杯:“祝你前程似锦。” 宋千峰将杯中辛辣一饮而尽。酒精从喉头一路烧进胃里,热气直冲头顶。 有些话,再不说就来不及了。 从来阴郁深沉的宋千峰主动开口道:“你笑起来比较好看。” 初来这个城市,是你用笑容接纳了我,从此你是我的光。 “我不想看见你为我难过。” 沈幽明破涕为笑:“是这酒太辣,熏眼睛。” 宋千峰看着他出神,突然说:“你知不知道,其实我不喜欢唱戏。” 一杯白酒下肚沈幽明已经有些醉了,他迷蒙的抬起眼,大着舌头骂道:“放你妈的屁!你要是不喜欢还在戏校吃那么多年苦?读完大学还读研究生,毕业还进京剧团,你自虐狂啊?” 宋千峰的语气格外认真:“最初来戏校只是因为这里不用学费,家里的负担会小一些。但是后来读大学进沪京……都只是因为……” 沈幽明追问:“因为什么?” “你说一个人去读书太没意思。” 沈幽明被酒精麻痹的大脑一下短了路:“为了……我?” 这样回想起来,确实如此。宋千峰明明附中毕业之后就可以直接去找其他工作,没准混得比现在还好,可他却还是选择了陪着沈幽明继续进修,一块儿进了京剧团。拿着这份微薄的死工资,每天都重复着枯燥无味的练功喊嗓,为了只不过是追寻能照耀他的那束光。 “是。”宋千峰拧起眉,又倒了一杯酒。 沈幽明猛的站起来,被桌子绊得一个踉跄,宋千峰赶紧起身扶住他。 “老宋你对我……?”沈幽明揪住他的衣领,欲言又止的问。 宋千峰凝视着他的眼睛,坦白道:“不止是当做弟弟。” “这么多年我竟然没有察觉……”沈幽明瞪圆的眼睛里满是难以置信。 这些年沈幽明谈了好几段恋爱,分分合合没有一段能长久,而宋千峰一直是单身。他竟然以为他只是没这个心思。 “你为什么不早说?你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沈幽明的情绪突然激动起来,抓着宋千峰的衣领使出最大的力量摇晃。 为什么要在离开的时候才表露心迹,他们认识那么久,如果早一点,哪怕只是一点点,他也不至于这么懊悔,他们也不至于如此错过! 来不及了……来不及了! 宋千峰就要走了!傅晨总是笑他没了老宋都活不下去,可现在他们马上就要分离。 像是有把刀在他心上硬生生的剔肉,鲜血肆意横流,疼得他肝肠寸断。 沈幽明在流泪。拳头揍在宋千峰身上,又锤又打,像是在发泄。可饶是这样疯狂的举动,也丝毫不能减淡他心头的痛楚。 混乱中他的手肘磕在桌沿上,“砰”的一声发出巨大声响,显然撞得不轻,桌上的酒杯都被撞到了地上,玻璃碴子碎了满地。 宋千峰用有力的双臂死死环抱住他,大提琴般的嗓音低声道:“别闹了……” 沈幽明挣扎不开,逐渐安分下来。他的酒量实在是很差,仅仅算得上比柳砚书好一些。撒完一通酒疯之后,意识模糊的沉沉昏睡过去。 第二天他从自己的床铺上醒来。 宋千峰已经走了。整个房间都空落落的,再没有一点他存在过的痕迹。 阳光从窗外照进来,细小的灰尘在光束中起舞。窗台上那一排多肉被留了下来,依旧是绿油油肥嘟嘟,一副生机勃勃的模样。 宋千峰在桌子上留了一本书。 那原本是沈幽明买的一本古诗诗集,一直放在架子上落灰,宋千峰就向他讨了过去。 沈幽明拿起那本书随手翻过一遍,发现某一页里夹了张字条。 字条上写的是:这次要到深山里去拍戏,可能没有信号,勿念。 沈幽明把字条收好,余光一瞟,看到这一页的内容。是首名不见经传的明朝举人写的诗,诗本身没什么看头,只是其中一句被用铅笔圈了出来。 “幽明不隔千峰耸,际会难逢百感增。” 胸膛的左边,好疼。沈幽明突然迫切的想要给宋千峰打电话,就现在,一刻都等不了。他想要再听一听那个低沉而温柔的嗓音,他还没有跟他亲口说一声再见。 他屏住呼吸,按下那串烂熟于心的号码。 “对不起您拨的电话已关机,请稍候再拨……” 作者有话要说:一杯敬明天 一杯敬过往 支撑我的身体 厚重了肩膀 虽然从不相信所谓山高水长 人生苦短何必念念不忘 一杯敬自由 一杯敬死亡 宽恕我的平凡 驱散了迷惘 好吧天亮之后总是潦草离场 清醒的人最荒唐 ——《消愁》 每对cp一首歌~ 诗句取自林光的《五朵谒宪王墓》,也是他们两个名字的来源。 ☆、绝处逢生 宋千峰走得太匆忙,就连朋友们都没有通知。傅晨和柳砚书还是听沈幽明说才知道他要改行。各奔前程择优而取,他们也没什么可拦的。 他进组已有半个月。山里特别冷,砖房木屋又没有暖气,一大群人裹上军大衣围着生起的火堆取暖。 还没轮到自己的戏份,宋千峰坐在火堆旁默默的掏出手机。又不做什么,就看着桌面。 王影帝端着保温杯坐过来,笑道:“别看了,咱们不在服务区。” “我知道。”宋千峰点头。不然这块铁砖头也不会十多天没响过一次。 王影帝见他年纪也不小了,随口问:“牵挂家里啊?结婚了?” 宋千峰把手机收回口袋:“没有。” “你这心里憋着事儿呢,出门之前没有跟女朋友交代好?咱还得一个月才能杀青,急也没用。” “嗯。”宋千峰到底是话少,应完这一句之后彻底不吭声了。只是盯着跃动的火堆,任火苗在眼底飘忽跃动。 === 话分两头,柳砚书和傅晨那边也在一步步往前。场地已经谈妥,“木石社”正式挂牌成立。创业初期的路都很艰难,从经费到演员处处都是坎。 目前木石社还不能算是一个完整的班子,好几个行当缺着人。梁鸿联系昔日旧友,凑足了整套文武场乐队。李嘉乐动用了自己所有的人脉关系,尽力帮着他们找回当年戏校的同学。 可是很多人一毕业就改了行,多年不上台基本功都生疏了,他们也不愿意再来吃唱戏这碗饭。就算是留在梨园行里的也大多进了剧团,有一份稳定的工作,谁也不想跟着他们折腾。 到头来还是演员不足。为这事他们几乎焦头烂额。 天气彻底转寒入冬,气温直逼零下,沪市落下了第一场雪。南方的雪不比北方,小片小片落在身上就化了,衣服都被浸得冰冷。 傅晨撑着伞与柳砚书一同走到市中心的某栋写字楼下。他的伞偏得太厉害,自己半边肩头都湿了。 这家公司是之前就敲定的投资商,今天突然约他们过来谈谈。本该是梁鸿来的,可他今天要去陪他父亲,柳砚书和傅晨便替他跑这一趟。 对方负责人一脸悲痛的告诉他们,到了年末公司要结算的单子太多,资金周转不过来,原定的赞助只能取消。 屋漏偏逢连夜雨,麻烦接踵而至,这一番话无异于伤口上撒盐。 近日来各方的压力太大,柳砚书近乎崩溃。走出写字楼的时候,他有些茫然的望着灰蒙蒙的天空。 雪越下越大了。 雪花纷纷扬扬的落在窗台上,沈幽明忘了关窗,北风将细雪送进屋内,飘在地板上便化作一滩潮湿。 沈幽明回到宿舍,一推开门便看向窗台。那一排多肉已经被埋进了雪里,他赶紧把小花盆一个个都抢救进屋,用手抚去盆里的积雪。他的手指被冰雪冻得没了知觉,通红发紫的指尖机械的重复着动作。 这曾经是宋千峰最珍视的“宝贝”,他一定得照看好。 可是等他把所有的积雪都清理干净,他才发现不对。这一排多肉鲜艳的颜色都已经变得黯淡无光,肥嫩的叶子也干扁萎缩,看上去病怏怏的毫无生气。 天气太冷,植物不经冻,全死了。 沈幽明抱着花盆,绝望的看向窗外,楼房屋顶都是白茫茫一片,天地都失去了颜色,入眼皆是苍凉。 起风了,北风呼啸着发出尖利的声响,试图从细微的缝隙中钻进屋里。许霖铃家的楼层不低,风一刮起来所有的窗玻璃都跟着震颤。 天气实在是太冷,穆凌霄又将空调升高了几度。许霖铃裹在被子里睡着了,她伸手探了探前额,还是滚烫。 许霖铃在孕期身子弱,这几天感冒发烧没个消停,穆凌霄已经在床边守了一天一夜没合眼。 手机震起来,只看了一眼就被扔到一旁,穆凌霄皱着眉揉了揉发涨的太阳穴。皖京的领导在催她回去上班。那边显然失去了耐心,警告道:这么久不来院里,就等着卷铺盖走人吧。 她怎么可能回得去。 雪依旧下个没停,冰冷冷湿答答的贴在身上。道路两旁的梧桐已经只剩下狰狞的枝干,利爪似的枝桠长得凌厉又萧索。 柳砚书被冷风灌了脖子,忍不住缩了缩肩,他今天穿的高领毛衣,想着应该不会太冷就没带围巾。傅晨随手把自己的围巾解下来给他搭上,那上边还带着热乎的体温,把柳砚书从外到里都捂暖了。 从写字楼大门到停车场也就几步路,傅晨冷得在心里骂脏话。 他真不喜欢冬天。 处处透着一股子绝望,让人从心头一直凉到骨子里。 === 凛冬已至。 所有人都被寒凉所困。 启动资金不足,傅晨和柳砚书就算把自己卖了都填不上这么大个窟窿。现在干什么都得要钱,拉不到赞助所有的进度都不得不搁置。 “木石社”进退两难,柳砚书急得整夜整夜睡不着觉。 一个电话打破了绝境。 是傅永鑫。 傅晨最不愿见到的人。傅永鑫却说愿意做他们的投资方。他的公司本部就在沪市,规模不小,能提供的资助也远胜过之前那家。 傅晨把手机捏得死紧,骨节都泛了白:“你这是在赎罪?还是用这种方式施加怜悯?” 傅永鑫沉默几秒:“随你怎么认为,我只是想帮你一把。” 傅晨的脸色很差,没有接话。 “你先别急着拒绝。”傅永鑫接着说,“这样,不管那些恩怨,我们只做普通的商业合作。我做投资的股东,这钱也不是白投的,分红比例该怎么算就怎么算。你就当我是个陌生人,行不行?” 柳砚书和梁鸿都在他身旁,他犹疑的看了师哥一眼。那眼里有不甘与无奈,如果不是现在,他压根不想再与这个男人有半点瓜葛。 柳砚书的双手轻轻覆上他的手掌,用口型无声道:“你做决定。” 他不想勉强傅晨,索性将决定权交给对方。不论他选择什么,柳砚书都能理解。 而他们的确需要一大笔钱。 傅晨咬着后槽牙道:“行。我把另一个负责人的联系方式给你,他会做好接洽工作。” 说的自然是梁鸿。他不知道傅晨的旧事,傅永鑫于他而言才是真正的陌生人。既然要公事公办,那就不掺杂任何私人感情。 傅晨放下电话,不经意间看了一眼窗外,雪停了。 事情也逐渐有了转机。 过几天之后,有一男一女两位青年敲响了木石社的门。柳砚书给他们泡了两杯热茶,轻声问二位所为何来。 “我们是从帝都来的。”接着是自我介绍,男的叫刘彬,女的叫董静颜。正是他们需要的文丑和老旦演员,二人的到来简直是雪中送炭。 刘彬道:“我们从毕业之后就进了帝京青年团,可是一直在最底层过得并不好,我们团长就推荐我们来你这里碰碰运气。他说你是个认真唱戏的好演员,搭的班子也差不了。” 柳砚书迟疑了一瞬:“敢问你们团长是……” 董静颜答:“是雷宇。” 柳砚书停住了手中动作,表情有些讶然。随即又笑起来,点点头:“替我谢谢他。” 团里还差几个旦角,武旦刀马旦还有大青衣都缺,傅晨去找了一趟严老师。 没多久,严凤鸣打电话来,说自己有几个学生底子都不错,可以推给他们看看。严老师的眼光错不了,他们很放心的照单全收。 场地、资金、人员终于齐备,木石社可以正式排戏了。 第一次演出犹为重要,要一炮打响把整个木石社的水平都展现出来,才能在梨园站稳脚跟。 首先少不了的是观众耳熟能详的骨子老戏。谁都能演,谁都看过,有所比较才能看出真功夫来。柳砚书执意给自己挑了全本的《上天台》,后头还得接《打金砖》。从哪里跌倒就从哪里爬起来。 傅晨定的是《红娘》,荀派花旦的“浪”劲,他拿捏得最好。娇憨俏媚的模样最是灵巧。 再接着就是要复排的冷戏。这是木石社的一大招牌,他们唱的戏别人不会,这便是巨大的竞争优势,也是柳砚书创立剧社的初衷。思来想去,柳砚书看中了《雁门关》这一出。 这戏又名《南北和》、《八郎探母》,当年王瑶卿梅兰芳等名家都演过,《同光十三绝》里的萧太后就是出自此戏。前半部分剧情与《四郎探母》类似,整体的人物、时长、情节起伏却都比四郎丰富许多。柳砚书看中的就是这出戏与《四郎探母》之间的牵扯,观众们既不会因为戏过于冷门而失去兴趣,反而会图个新鲜来看看不一样的八郎探母。 此戏最后是宋辽两方和解,夫妻子孙团圆的美满结局,比其他悲剧更适合作为开门戏。对于木石社今后的前途也有一个美好的寓意。 整出戏一共八本,全长八个多小时连台得演三天,近几十年因为太过难演逐渐淡出舞台。 那么第一步就是要浓缩。删繁就简,将主要剧情和精彩唱段留下,把整出戏缩短为能在一天内演完的精华。 重排这戏的难度不小,光是柳砚书一个人来改剧本恐怕能力不足。正为此事愁着,有人推门进了排练厅。 “爷爷?” 柳一青竟然来了。 作者有话要说:关于《雁门关》:四郎和八郎双双被擒,改换姓名与碧莲、青莲两位公主成亲。青莲将八郎放回去探母,未曾想八郎被母亲扣下,杨宗保拿着令箭骗开了城门,大破雁门关。萧太后大怒,派两位公主出战。没想到战场上遇见了两位驸马的原配媳妇,不敌,被擒回宋营。经过佘太君劝说,两位公主与丈母娘相认。女儿一去不回,萧太后气得头顶冒烟,此时得知剩下的这个驸马也是杨家将,下令把杨四郎和两双儿女全部绑上城楼作要挟。两军对峙时,八郎出场哭城,无果。两军交战,辽国不敌萧太后递上降表,佘太君欣然接受。母子夫妻团圆,从此南北和睦两国交好。(文中参考的是八十年代上海京剧院演出的版本。) ☆、恩怨了 柳家父母没有把柳砚书的事告诉老爷子,省得柳一青多操心。还是那天梁鸿陪着梁宴平去他家里唠嗑,才随口提到一句。 柳一青第一个变了脸色,怔怔看着梁鸿:“他……想自己挑班?” 梁鸿不明所以的点头。 恍惚之间,柳一青仿佛看见当年的自己。 梁宴平朗声笑起来:“老柳!这可真是你亲孙子啊哈哈哈哈哈……” 柳一青苦笑。这个小孙子的人生一帆风顺,生活也一直无波无澜,他真没想到柳砚书也会有这种想法。 当年柳一青远渡重洋,也是存了这份心思的。可事与愿违,终究没能成功。 梁宴平笑声渐歇:“还不赶紧去帮他一把?” 于是柳一青就来了。 老爷子悠哉悠哉的晃悠进门,朝柳砚书道:“小家伙年纪不大,胆子倒是不小啊。头一回就敢排这么大的戏?” 柳砚书忙乖巧迎上前去:“这不是有爷爷来给我壮胆了嘛。” 有了老爷子担当指导,新编《雁门关》很快定了稿,开始分角色进入排练。 柳砚书的杨八郎延顺,傅晨的青莲公主。饰演四郎延辉的叫钱磊,碧莲公主是姚小琴,两人都是戏校附中毕业,比他们小两届。 姚小琴性子活泼,见谁都叫敬称,一口一个柳学长把柳砚书喊得怪不好意思的。 那天正在排练,姚小琴在功房里嚎了一嗓子:“学长!有人找!” 许霖铃由穆凌霄领着进了大门。 柳砚书把手中道具放下,问:“你们怎么来了?” 穆凌霄指了指身旁的许霖铃:“她在家养膘闲得发慌,反正住得离这不远,出来透透气。” 她看上去气色好了很多,脸颊也圆润了,丝毫不见几个月前的憔悴神色。现在的她褪去了少女的稚气,多了几分女人的沉稳。她的脸上重新扬起笑容,拎起手中保温桶晃了晃:“刚煲好的汤,来慰问大家。” “辛苦啦。”柳砚书接过保温桶,把热乎的鸡汤一碗碗舀出来分给众人。 姚小琴喝了一口,很夸张的道:“这也太好喝了吧!”其他人也纷纷点头。 傅晨接过汤试了试,确实味道不错。 穆凌霄低头笑:“能不好喝么,她对着砂锅守了一上午。” 见许霖铃的肚子越来越鼓,忍不住低声问穆凌霄:“预产期什么时候?” “四月底。”穆凌霄答。 姚小琴一听说许霖铃也是附中毕业的,一直拉着她问长问短:“许学姐你的班主任也是严老虎吗?” 许霖铃笑着点头:“是啊,可凶了。” 两人同是天涯沦落人,吃过严凤鸣式教学的苦头,很快就有了共同话题。 柳砚书看着许霖铃的状态变得轻松开朗,心里的大石逐渐放下。 穆凌霄突然压低了嗓音,偏过头朝傅晨说了句什么,傅晨点点头,笑着答应:“有空啊。” 柳砚书好奇,走上前问:“在聊什么?” 穆凌霄扯起嘴角:“在问你俩愿不愿意当孩子干爹。” 刚才他们俩提的明显不是这事,可傅晨也跟着把话题顺了下来。 傅晨摆摆手:“干爹多不好听啊,叫爸爸就行!这孩子有福气,别人一个爸,他有俩。” 柳砚书哑然失笑:“这还没出生呢,爸爸都叫上了?” “快了快了。”傅晨道,“还有三个多月就生了。” 许霖铃听见他们在聊孩子,也缓缓将目光投了过来。穆凌霄朝她笑笑,示意她不用在意。 “行,我攀亲戚这算是成功了。”穆凌霄笑道,“先提前给宝宝找好靠山,以后吃穿不愁。” 柳砚书与傅晨相视一笑:“我们俩虽然没发什么大财,养个孩子还是养得起的。” 傅晨也道:“哎呦,赚了,我俩白赚个娃。” 穆凌霄呸他一声:“想得美,孩子出生了顶多借你们抱两天,我才舍不得撒手。” 许霖铃在一旁低声笑:“霄霄,有人帮着带孩子我还轻松了呢。” 中场休息完毕,众人从笑闹里缓过来继续投入排练。预定的演出日期定在了过大年初三到初五三天,距离现在只剩一个来月,时间算得上是特别吃紧。 柳一青老爷子几乎每天都来帮着指导,对大家的干劲很是满意。柳砚书担心爷爷太过操劳,不必来的这么勤,被老爷子驳了回去:“我身体好着呢,天天往你这跑权当是活动活动筋骨。” 柳砚书只好不再劝阻。 === 第二天傍晚,傅晨一下班就溜得没了影,柳砚书只好一个人回家等着。 等了两个小时还不见人,柳砚书有些担忧,给他去了个电话,竟然是关机。一直到了九点才把人等回来。桌上的饭菜放着没动,一盘盘都凉透了。 柳砚书坐在沙发上,冷声道:“自己交代吧,去干嘛了?” 傅晨赔上笑脸把钥匙抽下来收好,关上防盗门:“这不是有点小事去处理了嘛……” 柳砚书皱眉:“有什么事是我不能知道的吗?” 两个人最重要的就是坦诚相待,他不喜欢欺瞒。本就等得担心,再加上没吃晚饭的胃又隐隐作痛,柳砚书的气压已有些低了。 傅晨见师哥真动了怒,赶紧上前挨着他坐下,解释道:“没什么不能说的,我跟穆凌霄去找那渣男了。” 之前穆凌霄找他就是问他有没有空跟自己跑这一趟,傅晨应了下来。 前些天许霖铃还在病床上发着高烧,她的手机上收了一条短信。穆凌霄替她打开看了,发觉是一个陌生的号码。 ——“铃,左思右想还是觉得我这样做太狠心了,我不忍心看你一个人带着孩子生活。” 穆凌霄不动声色的点了删除。开始瞒着许霖铃私下调查电话号码的来源。她对那个男人的印象仅限于姓名,其他一概不知。通过父母的关系颇费了些心思才查到那男人的公司地址和家庭住址。 那男人从公司电梯里走出来,正准备进停车场,突然被一只胳膊锁住了喉咙。 紧接着就被拖进了摄像头死角,他还想要挣扎,双手已被熟练的擒拿术反剪到背后,完全失去反抗能力。 那人急得大喊:“你们是要钱吗?我包里有卡,别动手!” “谁稀罕你的破钱。” 穆凌霄对着他背上便是一肘砸下去,男人跪倒在地,她又补上一脚。那男人疼得在地上嗷嚎,穆凌霄穿的马丁靴,这一脚对准了他的下身。 停车场里回荡起杀猪般凄厉的惨叫。 傅晨见打得差不多了,赶紧让穆凌霄停手。实际上他被叫来也就是起的这个作用,穆凌霄知道自己下起手来没轻重,万一把人真给打坏了不好收拾,得有个人在旁边盯着。 “你们到底是什么人?!”那男人的声音都变了调。 穆凌霄把他的领带揪起来,冲着脸上再来了一拳才缓缓开口:“不管是许霖铃这个人还是她的孩子,从今往后都跟你没有半点关系。你不过是个提供了一个精子就撒手不管的人渣,现在有什么资格来找她?” 她的靴子还没有挪开,在那一处用力碾下去:“别想打她们母子俩的主意,听见没有?” 那男人连连求饶:“啊——听见了听见了!!我再也不去打扰她了,求你们放过我!” 听见那人的保证穆凌霄终于撒手,饶过了地上那滩翻滚的人形物体。 “那你之前怎么不告诉我?”柳砚书听完事情经过,轻声问。 “当然是怕你说什么君子动口不动手,拦着我们不准去找麻烦啊。我可不像你,还要讲什么君子风度。”傅晨捏捏他的脸,笑着答。 “好吧,如果我提前知道确实会阻止。”柳砚书不得不承认傅晨很了解自己,“不过事情就这样解决也说不上太坏。” 孩子的生父不再来找麻烦,对许霖铃母子怎么算都是好事。 傅晨见师哥气消得差不多了,偷偷凑上前偷了一个吻:“给我剩饭没?肚子饿得前胸贴后背了。” “等你一块儿吃呢。”柳砚书起身把盖在盘子上的保鲜膜解开,一样样放进微波炉叮热。 “行了,开饭吧。” === 许霖铃身体稳定下来之后,穆凌霄常带着她来社里走动。穆凌霄怕自己太久不练会退功,正好有现成的场地,她也能活动活动筋骨。许霖铃就坐在一旁静静的看着,姚小琴得空了也会陪她聊聊天解解闷。 “我听说孕妇要多喝鱼汤,对……”姚小琴正说着,梁鸿从办公室里出来随口问:“还在聊天呢?明天的推送写好没有?” “放心吧梁哥,就差配图了!”姚小琴笑着答。 在木石社里梁鸿的存在有些特别,不仅仅是琴师更是主要的负责人和经纪人。柳砚书和傅晨主内,负责做好本职工作好好唱戏,梁鸿主外,负责对外沟通接洽。自从立社以来他都很关注木石社的宣传方面,早早开通了官方微博和微信公众号,目前交给了姚小琴和其他两个姑娘负责管理。 小姑娘心思细腻知道粉丝们想看哪些内容,时不时的发一些排练照片和片段,人气也很不错。 时间过得飞快,二十天时间眨眼就没了,各大剧院都演了封箱戏之后纷纷暂停演出,木石社却到了最为忙碌的紧要关头。 成员每天忙得脚尖不沾地,排《雁门关》之余还要排《上天台》和《红娘》,恨不得一个人掰成三个用。最累的还是傅晨跟柳砚书,各自两出戏的挑梁主角,从前在沪京时几乎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小年到了,谁也没心思庆祝,都在忙着《雁门关》的响排。大家脑子里的那根弦都崩到了极限,这次彩排竟然破天荒的出了好几次错。除去除夕初一要休的那两天假,不到一周就要正式演出,这可不是好兆头。 梁鸿从乐池中起身,朗声道:“大家这段时间都辛苦了,今天暂时先歇一歇吧。” 许霖铃给大家包了饺子,跟穆凌霄两人大袋小袋的提过来。梁鸿搬来一张长桌,放上电磁炉再支起一口大锅,沸水咕噜咕噜的滚起来,许霖铃挺着大肚子在一旁忙活。 热气腾腾的饺子出锅,众人的心都给暖化了,排练的压力也被稍稍缓解。 姚小琴边吃边道:“学姐你这后勤工作做得也忒好,我都被你养胖了!” 许霖铃回她一句:“肯定是练功偷懒了,不然天天排练这么累,怎么会胖?” 姚小琴不乐意了,假装着委屈扁起嘴:“天地良心!我绝对没有偷懒,学长们都看着呢!” 柳砚书一直没怎么说话。越临近演出他心里越没底,这么高压的情况下万一出点岔子都不得了。 穆凌霄盛了一碗给柳砚书,安慰道:“柳少爷,别这么愁眉苦脸的。这些日子大家都挺拼,我一个旁人都看在眼里。演出不用担心。” 柳砚书接过碗,沉默的点点头 ☆、成双夜 长时间的极限无休工作果然还是有人吃不消,廿八那天小生演员倒了。 大型院团里的小生演员也就那么三四个,他们木石社目前就他一个人,他上不了就只能找外援。《红娘》里张君瑞的戏份吃重,临时找的演员又不能保证水平,柳砚书尝试着给沈幽明打了个电话。 沈幽明二话没说立马就来了。 年末沪京正是最忙的时候,柳砚书还有些过意不去。沈幽明勾着他的脖子笑道:“柳少爷,还把不把我当朋友了啊?真觉得欠我人情今后多请我几顿饭就得了呗!” 傅晨默默把他的手臂拽下来,也跟着笑眯眯的说:“正好省得你天天一个人在宿舍长霉。” 自从宋千峰走了之后沈幽明的状态确实一直都不大好,去哪儿都形单影只,大家都不在,就剩他一个人也挺没意思。 “你们这儿要是待遇好的话,我干脆也跳槽算了。”沈幽明道。 傅晨手搭上他的肩:“待遇好不好暂且不说,伙食倒是好得很,许霖铃负责加餐,天天翻着花儿做好吃的。你要是小年那天来还能吃上饺子。” 沈幽明一脸愤懑:“你早说啊!小年封箱安排我反串个宫女在边上站了一晚上,总共就两句词儿给我憋得够呛!早知道就来你这蹭吃蹭喝多舒坦。” === 还好《红娘》这出传统戏傅晨和沈幽明都熟,之前也都合作过,走了两遍与其他演员稍加磨合就顺了下来。 廿九最终统排,柳一青带着梁宴平一大清早就来了。两位老先生往台下一坐,众人都不得不打起十二万分的精神来。 这一次大家的状态都特别好,整场《雁门关》演下来也没有出什么大错。柳砚书暗暗松了一口气。 梁宴平很捧场的鼓起掌,柳一青也很满意,连说了好几声挺好。 柳一青临走的时候,低声问了一句:“过年怎么安排?” 柳砚书犹豫了一下,垂眼道:“留在社里练功吧,把《打金砖》再磨磨。” 他不敢回家。父母至今还没主动跟他联系过,估计气还没消,大过年的也不好去平白坏了他们心情。 柳一青不勉强他:“年轻人忙事业挺好的,注意身体。” “爷爷您才是要注意身体。”柳砚书朝老爷子笑笑,一路将他送出大门。 大年三十当天,柳砚书真是哪儿都没去就留在功房。大家都放假回家了,木石社里冷落凄清,就剩他们两个人。傅晨看着他在地上一遍遍的摔跌滚扑,身上的汗把衣服浸透了,心疼得要命。 “师哥,歇歇吧。”傅晨上前,半跪着把柳砚书扶起来,劝道。 柳砚书的胸口剧烈起伏,说话都断断续续:“没剩几天了……这个抢背…还能摔得更漂亮一点。” 实际上他已经做得足够好了,就连柳一青都觉得没有问题,不满意的只有柳砚书自己。 傅晨给他把汗擦了,沉声道:“你这是跟自己较劲还是跟家里较劲?钻进牛角尖里可就挣不出来了。” 柳砚书的目光闪了闪,抿着嘴唇没说话。 他的确太想证明自己了。想告诉父母自己的选择没有做错,他有这个挑班的资格,绝不是什么痴人说梦。 偌大的功房里就他们两个人,说话都有回声。练了一天,柳砚书全身上下都摔得特别疼,他坐在板凳上,抬眼看向傅晨。心头突然被巨大的孤独感席卷。 他一直都很感性。大年三十有家不能回,渺茫前路一切都还是未知,能陪着自己的就只有傅晨一个人,心里还真挺难受的。 傅晨向他伸出手,嘴角含着笑:“别把自己逼得太紧了。今儿个三十,过年呢。” 他的手掌像是有魔力,暖意从掌心传递过来,连柳砚书一身的疲惫都被舒缓殆尽。傅晨见师哥表情松动,顺势将他拉进怀里,另一只手往膝下一抄,直接将人打横抱起来。 “你干什么!”柳砚书都没反应过来,红着脸想挣开。 傅晨将怀中人颠了一下,手中力道收得更紧:“没事儿,其他人都回家了,没人看见。” “别闹……”柳砚书好歹也是个百十来斤大男人,傅晨抱得并不轻松,他为了不摔下去只好死死搂住对方的脖子。 傅晨在他通红的脸上亲一口,抬腿就往停车场走:“去tm的练功,咱也回家过年去。” 两个人的年夜饭也很丰盛,不仅有柳砚书喜欢的清蒸鲈鱼和傅晨最爱的小炒肉,还有冷碟热碟汤水甜点一应俱全。两人吃得虽然不多,但这份庆祝的仪式感还是要有。 吃完年夜饭柳砚书还怕浪费,打算收拾收拾留到后几天接着吃。傅晨从身后环住他的腰,胸口紧紧贴住他的后背,说起话来都能感受到共振:“别忙活了,明天还有一天假呢。” 柳砚书明白他什么意思。天这么冷,饭菜在桌上放一夜的确不会坏,明天再收拾也不是不行。这段时间两人每天都忙着排练,累得筋疲力尽到家倒头就睡,确实很久都没有温存过了。 他轻轻转身,吻在傅晨唇角:“一身汗,我先去洗个澡。” 傅晨笑得斜勾起嘴角:“帮你洗吧。” 柳砚书真挺累的,都没有太多抗拒,任由傅晨一层层的扒掉自己的衣服。傅晨很享受这个过程,像是小时候缓缓抽开礼物的丝带。 头顶的浴霸照得很暖,两人就算是光着身子也不会着凉,可柳砚书还是咬紧了牙。热水从莲蓬头浇下来,皮肤还没有适应有些烫的温度被激起一层战栗。 傅晨看着柳砚书的如瓷般偏白的肌肤在热气蒸腾中一点点透出粉色。唯一破坏美感的是遍布在他后背、手肘、肩膀、膝盖等等好几处的青紫伤痕。唱京剧的没几个身上不带伤,更何况这段日子练的是《打金砖》。 沐浴液在掌心打成泡沫,傅晨抚上他伤痕累累的后脊,就连指尖触碰的时候都不敢太过用力。 柳砚书背对着他,低头道:“没事儿,都习惯了。” “我习惯不了,师哥。”傅晨的语气很认真,“我心疼。” 傅晨再次从背后抱住他。他很喜欢这个姿势,两人能够完全紧贴,呼吸和心跳都清晰可闻,他可以直接感受到对方的存在。 “现在我们自己是老板了,排什么戏我说了算,今后只给你排文戏。”傅晨埋在他颈窝里闷声道。 柳砚书覆上他环在自己腰侧的手,低笑着问:“多大的人了还耍小孩子脾气?” …… 最后柳砚书几乎完全脱力,双腿打着颤往下跪,傅晨一把捞起他,柔软而宽大的浴巾蒙头裹下。柳砚书趴在他的肩头低喘,意识已经有些模糊。 他今天实在太累了,不仅仅是身体,更有心理上的疲惫。神经完全放松下来之后,他竟然抱着傅晨直接睡了过去。平缓的呼吸吐在傅晨的颈侧,翦了水似的桃花眼轻敛着,表情都很放松,看起来睡得很是香甜。 这段日子他总是这也操心那也操心,到最后连个囫囵觉都睡不安稳,好歹今天应当能有个好梦。傅晨帮他把身体快速擦干,抱到床上套好睡衣,再轻轻拉上被子。 柳砚书在睡梦中翻了个身,朝着另一个枕头的方向侧卧着,微微蜷缩起四肢。傅晨在他身旁躺下,小心翼翼的在他额上落下一个轻柔的吻。 “晚安,师哥。” 这就是两人平淡而放纵的除夕夜,与之前的无数个夜晚一样相拥而眠。希望窗外的爆竹声不要打扰师哥的美梦,至少在今夜能忘掉那些烦忧。 至于那个一片狼藉的浴室,就等明年再去收拾吧。 作者有话要说:省略号里的内容去微博~ ☆、有惊无险 大年初三,木石社首次公演。柳砚书领衔的柳派名剧全本《上天台》。 与此同时,沪京的新春演出季也隆重登场。民营剧社的竞争力实在是很弱,票价和剧场规模都处于劣势,第一天能够有七成的上座率也非常不容易。 梁鸿在小细节上狠下了一番功夫,比如随着检票入场时人手一份的戏单。木石社的戏单精美得像一本写真画册,十六开的铜版纸印刷,上边详细介绍了主演名称、参演人员、剧情梗概、演出看点等等,辅以高清剧照和中国风插画配图,简直可以拿回家当做纪念品收藏。 戏单上不仅印上了今天的剧目,还把明天和后天的也一块儿预告了,还能为接下来的戏做做宣传。 这次演出梁鸿还请来了好几家网络媒体的记者朋友,□□短炮的摄像头已经就绪。 柳砚书和傅晨在后台准备,梁鸿领着位老者进了休息室。柳砚书原本以为是梁宴平,可定睛一看,竟然是戏校的李老先生。 梁鸿笑着说:“在入口处就看见老爷子了,在那儿规规矩矩排队呢。” 老先生在梨园行也算是德高望重的人物,旁的演出争相邀请他都不一定去,没想到一个小小的木石社竟值得他大驾光临。 柳砚书有些感动:“老师,您……” 李老先生赶紧抬手打断他:“可不是特意来给你把场的啊,我就顺道来看看。” 柳砚书哑然失笑。老先生年纪大了反倒多了些童心,心里想法都不直说,拐弯抹角的往外透。 老先生又道:“你这戏是我教的,可不能给我丢人,明不明白?” “谨遵老师教诲。”柳砚书朝李老先生深鞠一躬,领了这份情。 “行,那我回台底下坐着去,不打扰你备台。”李老先生捋了捋花白的胡须,离开后台。 演出终于开始。 木石社的宣传重心放在了网络,因此台下坐着的有半数都是年轻人。戏曲并不是老年人的专利,只要有心,谁都能欣赏。 大幕拉开,姚刚当街怒杀郭太师,其父姚期将逆子绑下进宫面圣。柳砚书饰演的刘秀由此出场。 “摆驾——” 仅仅是闷帘一声叫板,就已有掌声响起。柳砚书身着黄蟒腰挎玉带,缓步上台,眉眼间自有王者清贵之气。 【金钟响御香引王登龙庭,寡人喜的是五谷丰登。】 郭妃进前告御状,刘秀宣伴驾王姚期带子上殿。刘秀看在姚家有功,将姚刚赦去死罪发配湖北。郭妃见父仇未报,将刘秀请入后宫,设计将他灌醉。 正当刘秀迷糊之时,郭妃故意摔杯谎称姚期调戏自己,再假传圣旨定下斩首之罪。姚期乃忠良之将怎可随意斩杀,丞相邓禹奏上三道本章,奈何都被郭妃压了下来,甚至赐下宝剑一口,言道再若奏本提头来见。邓先生无计可施,只得去找马武。马王爷脾气刚烈,直闯西宫逼昏王赦罪。可惜赦旨已迟,姚期的人头已经呈上殿来。 刘秀怪罪众臣不来劝谏保本,将一班老臣全都定下死罪,邓禹心中悲愤头撞龙柱而死,马武持金砖大闹金殿怒而自尽。 朝中臣子都死尽,刘秀这才明白大事不妙,遂赐死郭妃,去到太庙焚香安魂。 戏演到这里,柳砚书由内侍搀扶着回到侧台。接下来就是《打金砖》,他必须要在短短几分钟内抢装完毕,褪下王帽黄蟒玉带,换上黄褶子用水纱绑好甩发。傅晨帮着他换衣服时,还得将领口上别好的小话筒取下,放在手里举着让柳砚书唱一句闷帘导板。 【汉刘秀在后宫心痛难忍——】 刘秀出场一见马武亡魂,心惊胆战站立不稳。锣鼓越来越激烈,柳砚书将衣袍一甩,前翻跃入台中。紧接着又是一个后仰侧翻,单膝跪地开始甩发。 一连串动作下来惊险又漂亮,台下叫好声不断。动作刚停,毫无喘息之机又要立刻开口唱。 这一段是跌扑武戏,柳砚书身上不能再像文戏一样把话筒夹在身上,只能在台前立上一个话筒架收声。 乐池中梁鸿胡琴一变,奏起回龙。刚拉出第一个音他就慌了,柳砚书没出声。 傅晨在侧台看得清楚,师哥并不是没有开口唱,而是话筒没有收声! 柳砚书只停了一瞬便气沉丹田重新开口,司鼓是位经验丰富的老先生,鼓板未停急忙追上: 【寒风儿一阵阵好不惊人——】 柳砚书单凭着肉嗓便声灌全场!“人”字拖腔跌宕动听,气息稳得丝毫不像刚有过剧烈运动。木石社的剧场虽然不如天鹤剧院那般规模,却也算不得小,这一嗓子实在是见了真功夫。 “好!!!”观众们意识到发生什么之后,报以热烈的掌声,叫好声此起彼伏。 第一次公演各方面的经验皆是不足,话筒出现调试事故,幸亏控制室里及时发现,让工作人员换上了新话筒。 台上的演出没有受到任何影响,柳砚书仍然全神贯注于戏中。 戏至最后,刘秀踏上高台,下一步就是要坠台而死。柳砚书站在桌上,心里终于有了些不安。 他练功时什么都不怕,独独怕了这个桌上后门跟斗。当年就是因为做这个动作,脚下高台突然倒塌,他才摔进了医院。 说心里没点阴影那都是假的,他从来没感受过心跳这样快,几乎要从喉咙口蹦出来。 锣鼓越催越急,他将牙一咬,纵身跃下高台。起身甩袖僵尸一气呵成,只听得“砰”的一声,柳砚书摔回地面,单腿直直擎天丝毫未晃。 大幕拉上,台下翻腾的欢呼久久不息。纵然有惊有险,这第一天的演出总算是圆满完成,柳砚书赢了满堂满场的喝彩与掌声。 一下台他几乎累得快昏过去,连唱带做近两小时下来体力消耗实在是太大,傅晨赶紧把水杯凑到他唇边。 才休息了不到五分钟,柳砚书又要起身。 “师哥?”傅晨见他呼吸尚未完全平复,伸手要拦。 柳砚书将他的手拉下来,轻轻摇了摇头,重新回到台前。台下的观众热情还未退却,见他返场又闹得更欢。 他朝台下深深鞠了个躬,诚恳道:“非常抱歉,今天的一些小状况影响大家了的看戏体验。我再给大家补一段吧。” 柳砚书执意给大家再唱了一段《珠帘寨》里的“昔日有个三大贤”才退下舞台。 听完返场这一段,观众们心满意足的退场。 这一次他才真正完全放松下来,抱住傅晨,将全身的重量都压到他身上,低声笑道:“完成了。” 演出结束没几个小时媒体的通稿就已经出来,评价皆是一片大好。“柳家第五代文武兼备不辱家门”,“京剧大师到场支持,木石社首演成功”,“突发状况完美处理,柳砚书舞台素质过硬”等等标题层出不穷。 王影帝还在微博上转发了木石社的微博,配文道:“远在山野不能到场,遥贺木石社演出成功。也希望我的影迷朋友们能够走进剧场,去现场感受国粹的魅力。” 首演大捷,柳砚书略略松了一口气。可心中的担忧一直未能放下。观众们第一次来可能是图个新鲜,谁也没法保证明天和后天的演出人气如何。 况且明天与傅晨《红娘》打对台的是沪京的《勘玉钏》。同是荀派戏,对方演员资历又远胜过傅晨,很难说观众会愿意买哪头的账。 === 终于到了初四当天,柳砚书早早的候在了入口处。除了网络订票的观众,来排队现场购票的也不少,两条队伍绵延开去。等大家都进了场内,放眼望去上座率竟然超过了八成。 傅晨将行头穿戴完毕,趴在大幕后头往台前瞄一眼,赶紧转回头道:“师哥,今儿个来得可比你昨天多啊!” 沈幽明在一旁搭话:“那可不,也不看看助演是谁,我也是有粉丝的人。” 柳砚书低头轻笑:“行了行了,别看了。知道你们俩粉丝多。” 离开演不到五分钟,全场安静下来,演职人员各自就位,灯光逐渐昏暗。 沈幽明手持折扇儒雅登场。张君瑞这个角色稍微拿捏不好便会显得猥琐,幸而沈幽明眼神清澈动作大方,俨然翩翩公子一书生。 张生借宿古庙,此时西厢便住着崔家小姐。老夫人叫红娘带领小姐去花园散心,小红娘便脆生生的应下:“是!小姐随我来——” 傅晨左手捏着帕子,右手握着团扇,踏着小碎步盈盈来到台前。只见他衣着华丽穿金戴银,竟比一身素色的小姐还要俏丽几分。 【春色撩人自消遣,深闺喜得片时闲。香尘芳径过庭院,呖呖鹦鹉巧笑言!】 红娘的性格活泼可爱,在台上的动作也轻松自在,傅晨手持着帕子与团扇,眼波流转左顾右盼,在花园中扑蝶取乐。 他一颦一笑间皆是风韵,明明是无实物表演,观众们却好似看见了真正的蝴蝶四处飞舞。随着傅晨的动作,他脑后的大红蝴蝶结的飘带也跟着翻飞,身上的流苏裙摆亦是华丽夺目,台下的视线全然被他一人牢牢吸引。 有了昨天的磨合和经验,今天的演出各部门都配合得很好,一点差错也没有出,整出戏完美落幕。 作者有话要说:关于《红娘》:改编自《西厢记》,花旦戏,荀派代表剧目。讲的是热心小红娘撮合自家小姐崔莺莺和书生张君瑞的故事。 返场:指演员演完下场后,应观众要求,再次上场表演。 把场:演员演某一剧目因经验不足等原因, 由师长在侧幕照应把关, 以稳情绪。 有时演出特注明由某某名人“把场”既抬高演戏演员的身价, 又借此招徕观众。 ☆、风雨同舟 初五,《雁门关》演出前。 前两日的老戏显然是起了效果,闻讯而来的观众们络绎不绝,都想来一睹木石社的风采。木石社第一次接待如此数量的观众,场内的位子都坐完了甚至还有许多人还在场外排队。 前两天柳一青老爷子都未到场,到了初五他终于来了。 柳砚书正在后台安排各方面备台,冷不丁被叫了一声。 他回头一看是柳一青,忙问:“爷爷,您前两天怎么都没来?” 柳一青抬起视线,深深的看他一眼:“跟你爸……谈了点事。” 柳砚书蹙眉,不敢擅自再问。爸爸和爷爷能谈的无非就是家事,说不定还跟自己有关。难道自己和傅晨的事情被他老人家知道了? 柳一青见他脸色有变,又补充道:“不是什么大事。” 柳砚书越发惶恐。 只见柳一青吐了口气,淡淡笑起来:“别想东想西的,你跟晨小子安心唱戏。该化妆勒头了吧?别在这杵着了赶紧去!”说完把他往化妆间里一推,自个儿转身走了。 === 《雁门关》正式开戏。侍从分列两旁,萧太后与辽国众人上场。八郎与四郎作为驸马一同上前行礼,听闻佘太君挂帅,杨延顺回营探母。 驸马一去不返,青莲碧莲领命出战,双双被擒回宋营。宋辽交战,辽邦不敌。两个女儿在对方手里她如何也狠不下心肠,萧太后下令歇战言和。 两对儿女将换好蟒袍纱帽的二位驸马请出,佘太君与萧太后携手言道: “你儿我女早联姻,北国南朝一家亲。从此弟兄莫争斗,千秋万代永升平!” 文武场奏起吹打曲牌,演员满满当当站了整台,携手朝台下谢幕。 有笑有泪,兼文兼武,整出大戏由此落幕,场内响起雷鸣般的掌声。 木石社的首演可称得上完美收官。 在道贺与鲜花环绕中,柳砚书看着身侧之人红了眼眶。 只有他们自己知道一路走来有多不容易。以一己之力创立剧团,他们做到了。不再是父亲口中的痴人说梦,观众、同僚俱是真实,他们真真切切的完成了木石社的第一场演出。 此后余生,他也将与傅晨、与整个木石社,完成上百场上千场演出,风雨同舟无畏无惧。 傅晨的脸被鲜花衬得更加艳丽,那双勾魂夺魄的凤眼缓缓望过来,其中盈满的是喜悦与万千深情。 姚小琴在一旁替柳砚书接过鲜花,在一旁使劲推了他一把。柳砚书一个踉跄,正正好扑到傅晨怀里。 耳边的喧嚣倏然远了,两人眼中只余下彼此。时机正好,再多的话语都是多余,傅晨在柳砚书毕生挚爱的戏台上,向他印下一个吻。 柳砚书从来端方克制循规蹈矩,只是与傅晨在一起之后,做了许多“荒唐”事。比如现在,他双手扶上了傅晨的肩,回应着将这个吻继续加深。 他余生只有两愿,一愿与戏相伴唱尽此生,二愿有人相伴携手而行。 傅晨都满足了他。 他也再没有什么好怕的。 柳砚书的喉咙有些发紧,以只有傅晨能听见的音量低声道:“今后就我们俩一块儿唱,好不好?” 一如当年,童声稚语定下的那句诺言。 傅晨低头笑起来,凑到柳砚书耳边:“好,我们拉勾。” 睽违多年,到头来,台上台下做夫妻的,也只会是你。 === 木石社的庆功宴办得很盛大,在五星级饭店定下了一整个宴会厅,将全体演职人员与提供过帮助的各方前辈都请入席中。 傅晨、柳砚书、梁鸿、沈幽明、穆凌霄以及许霖铃等等较为亲近的朋友们都坐在了同一桌。他们本还想把李嘉乐也叫上,毕竟他四处联系老同学也给木石社帮了不少忙,可他跟着沪京二团出差去了外地,只好就此作罢。 傅晨和柳砚书端着酒杯依次向每一桌敬酒,以慰众人辛劳。敬完一圈终于回到自己的这一桌,大家起身回敬。 许霖铃端着果汁小声笑:“你们这样好像婚礼敬酒。” “是吗?”傅晨笑着望了一眼师哥。 “……”也不知是酒精的作用还是害羞,柳砚书的耳朵已经红了。 穆凌霄附和道:“那干脆喝个交杯吧。” 梁鸿点了点头,默默的表达了对这个提议的赞成。 姚小琴和许霖铃也跟着一块儿起哄:“亲都亲了还怕交杯酒吗?” 这一桌都是老熟人,也没什么好忌讳的,怂恿两人的呼声越来越大。 傅晨转头,把询问的眼神递了过去。要是师哥拉不下这张脸,他也绝对不会强求。 柳砚书眨了眨眼,嘴唇勾起好看的弧度:“喝就喝嘛。” 说着将手腕勾上傅晨的小臂,酒杯从两人之间送到唇边。两人同时饮尽杯中烈酒。 他们或许永远也不会正式举行婚礼,甚至短期内也无法拥有法定名分,但至少在此时,他们可以借着庆功宴的机会,饮下这杯合卺酒。 席中众人做见证,傅晨与柳砚书一生一世同甘共苦永不分离。 穆凌霄第一个鼓起掌,高声道:“礼成——” 酒桌上的大家都在笑闹着喧哗着,众人都在想着法子给柳砚书灌酒,却都被傅晨一一拦下。他说,师哥酒量不好我替他喝,一抵二。 沈幽明今天难得的安静。没有跟着穆凌霄一块儿起哄,也没有叫嚷着要与傅晨拼酒。他只是沉默的坐在席中,低头给自己的杯子里倒酒,像是把自己分离到了这个世界之外。偶尔也会有人给他碰杯,感谢他的义气救场,他也都只是扯起嘴角笑容,一一接下。 一切都很圆满,傅娘娘和柳少爷很圆满,木石社的演出也很圆满,他应该高兴的。可为什么就是心里难受? 他一杯接着一杯的给自己灌着闷酒。反正也没有人再拦着他,用低沉的嗓音跟他说少喝点了。沈幽明忍不住想,等大脑麻痹了,就不会这么多愁善感想东想西了吧? 酒足饭饱宾主尽欢,庆功宴中众人一个个离席,繁华喧闹终将散去。 有傅晨护着,柳砚书并没有摄入太多酒精,勉强能保持理智的清醒。他扶着傅晨,在大门口送客。 夜深了,人也走得差不多了。柳砚书轻轻晃了晃几乎要在自己身上睡过去的傅晨。 “回家去睡吧,家里还有醒酒药,吃完再睡。” 他一个人几乎吸引了所有火力,自然是被灌了不少,现在大脑并不太清醒,只是把柳砚书搂得更紧,没有任何要撒手的意思。 柳砚书口袋里的手机偏偏这时候震了起来,他有些费力的单手抱住傅晨不让他摔倒,另一只手按下接听键。 “砚书。” 这一声把上一秒还在手忙脚乱的柳砚书叫得僵住了动作。 “……爸?”他难以置信的叫了一声。 从小到大向来都是黎淑君来联系和关心儿子,夫妻俩有什么话她都能一块儿传达了,柳文书极少主动给儿子打电话。而且自从柳砚书与父母坦白之后,家里已经近一个月没有任何联系。此时父亲打电话来,是要说什么? “你……”柳文书欲言又止,一句话在口中绕了三圈咬烂了嚼碎了才肯吐出来。 柳砚书听见父亲在听筒中长长的一叹:“演出都完了吧……明天把小晨带回来,咱们家重新补个团圆饭。” 他妥协了。 这几天柳一青与他谈了许多。关于两个孩子的努力,也关于他们的感情。一天天的,老爷子都看在眼里,唯有“情”这个东西掺不得半点虚假。柳一青身为老一辈,观念竟然比他还要开放。柳家也不是什么封建大家,血统也没什么高贵可言,只要柳砚书能好好唱戏,今后带几个学生,把这一脉传承下去,结不结婚生不生孩子又有什么关系? 柳砚书差点以为自己仍在梦中,等反应过来自己已经满面潸然。 傅晨在朦胧中看见了柳砚书晶莹的泪痕,凭着本能吻上他的脸颊,低声哄道:“师哥不哭……我在呢。” 柳砚书越发憋不住情绪,干脆把脸埋进傅晨颈侧。 委屈都揉进了泪里,顺着眼眶滚出体外。他是打心底里开心、高兴,却不知该如何诉说。 他们终于可以回家过年了。 === 沈幽明的闷酒的确喝得很成功,他们那桌的人还没有走完一半他就已经趴下了。 失去意识的最后一刻,他似乎听见众人齐声惊叹了句什么,可具体内容还没听清他就已经被眩晕侵蚀过去。 沈幽明头痛欲裂根本没余暇思考,迷糊之中自己似乎被人抱了起来。 那双托住他的双臂很有力,他依靠着的胸膛也很宽阔,在那人怀里沈幽明没有丝毫抗拒,反而有了一种不可言明的安全感。 不对……这感觉怎么这么熟悉?沈幽明与困倦罢工的身体斗争着,费尽了所有的气力终于将眼皮睁开。眼前的人影重叠又分开,最后聚在一起形成一张他再熟悉不过的脸。 “老宋……” 宋千峰拧着眉,低低的应了一声:“怎么喝成这个样子。” 他杀青出山之后就直接来的沪市,可是过年期间的票都难买,一路辗转换了好几样交通工具紧赶慢赶还是来晚了一步。没能赶上木石社的首演,也没能喝上他们的庆功宴,甚至都没能拦一拦怀中人毫无分寸的喝酒。 沈幽明的眼睛特别红,突然揪住他衣领,盯着他的脸极其委屈的说:“你的多肉都被我养死了……” 幼稚得像是弄坏了别人心爱玩具的小朋友。 宋千峰哪里会想到他会说这个,脑子一下没转过弯,不知所措的抱着他停下脚步。 他站在一处路灯下,昏黄的光束从头顶投射下来,把沈幽明的脸照得一清二楚。 他以为自己可以忍住不再看他的。明明已经决定了不再回头,可是这一个多月里,思念执拗的将理智吞没。 如果曾经见过光明,他又怎么甘心重新归于黑暗。 沈幽明见他不答话,又大着舌头道:“我不是故意的,你别怪我……” 宋千峰低低的嗓音与胸腔共振:“不怪你。” 喝醉的人从来蛮不讲理:“那你为什么不接我电话?你是不是……生我气了……” 宋千峰没有丝毫敷衍,低下头认真凝视沈幽明的眼睛:“没有生气。” 沈幽明还揪着他的衣领不撒手,嘴里碎碎念叨着:“别去那么远的地方了,我都联系不上你……” 宋千峰将怀中人抱得更紧,语气认真的承诺:“以后不会了。” 无论如何,都不会再放手。 ☆、尾声 木石社办得蒸蒸日上,不出三年,就已经在全国占有一席之地。穆凌霄和沈幽明先后加盟,他们的队伍渐渐壮大。巡演、专场的脚步逐渐铺满整块中国版图。 许霖铃的孩子出生了,是个长得很可爱的小姑娘,小名叫妞妞,水灵灵的大眼睛圆圆亮亮,看谁都是笑呵呵的。 之前的单人公寓容下两个人实在是有些勉强,他们一年前搬到了离木石社剧场更近的小区,一百多平,两个人住足够大了。 傅妈妈在星城疗养院里康复得不错,目前已经能由陪护搀扶着下床行走。傅晨正在沪市寻找条件更好一些的疗养院,争取尽快将老妈接过来,也不至于隔三差五的就要两头奔波。 柳砚书被返聘到戏校附中当客座教师,每星期给学生们们去讲一次课。 清晨七点,柳砚书在镜子前系领带,傅晨在厨房泡牛奶,桌上已经摆好了两个大餐碟和一个画着猫咪头的小碗,里面装的是热气腾腾的烤面包和鸡蛋。 妞妞这几天吵着要来他们这里住,穆凌霄千叮咛万嘱咐了各种注意事项之后才肯放人。 一个小小的身影炮弹似的扒在了柳砚书裤腿上,抬头揉了揉惺忪的睡眼:“柳爸爸,你要去上课了吗?” 柳砚书把领带调整好,弯腰抱起这个软乎乎的肉团子坐回餐桌前,柔声答:“是呀。你今天想去哪里玩?” 妞妞忽的把手臂张开,兴高采烈道:“要去看沈叔叔玩须须!” 柳砚书哑然失笑,揉了揉妞妞的小羊角辫:“那个叫翎子。” 妞妞奶声奶气的跟着学:“宁子!” 上个礼拜带这孩子去社里看排练,正好碰见排《群英会》,沈幽明的周瑜。他那对翎子是新置办的,竖得特别精神,甩起来也煞是好看。就这么惊鸿一瞥,没想到妞妞还惦记着。 傅晨把泡好的温热牛奶放到餐桌上,随口说:“沈叔叔今天不在社里哦。” “哦对,他又请假来着。”柳砚书被这么一说才想起来,沈幽明仗着木石社里管得不那么紧,一逮着空就请假溜了。 柳砚书又问:“老宋这次在哪儿拍戏?” “横店。”傅晨答。 妞妞睁着圆眼睛问:“横店在哪里呀?远不远?” 傅晨耐心解释道:“就在咱们沪市旁边的省,不是很远。等过一会儿你还可以给沈叔叔发微信让他给你带小礼物。” “好呀!” 柳砚书轻声问:“现在可以乖乖吃早饭了吗?” 妞妞点点头,拿起玻璃杯喝了一大口牛奶,拿起烤面包啃起来。 吃完早饭,柳砚书提起公文包准备去上班,却被妞妞死死拽着衣角不撒手。柳砚书弯下腰跟她商量:“你晨爸爸今天没什么事,可以带你去公园玩。等我下班了就回来陪你好不好?” 妞妞摇摇头,还是不肯。最后没法儿,傅晨把车钥匙往口袋里一揣:“我送你去上班吧,顺便带她到周围逛逛,下了课再一块儿回来。” === 三人一块儿到了戏校附中,傅晨把妞妞抱下车。 走进校园,便看见有三五成群的学生们从食堂出来往教学楼里去。偶尔有几个学生认出了柳砚书,朝他恭恭敬敬的叫一声:“柳老师。” 柳砚书笑着应声,心中有些感慨。 明明好像昨天还在校园里读书,怎么现在都已经成了老师了? 有一对小男生从他们身旁经过,其中一个有些苦闷的说:“昨天安排的作业我还没练好,今天怎么回课啊。” 另一个用力拍了拍他的肩:“没事!等会我陪着你再练练……” 两人互相鼓励着渐行渐远,柳砚书再听不清他们讨论的话题。十多岁的年纪心思澄澈,正为一些细小微末的事情而认真烦恼着。 妞妞指着路旁夹道的参天大树,问:“我们到了森林吗?” 傅晨笑着把她放下来,牵着她胖乎乎的小手,说:“这是我和你柳爸爸读书的地方。” 柳砚书轻轻牵起他的另一只手,思绪沉浸在回忆里:“我们在这里生活了很多年,就像刚才的那些哥哥一样,一起去食堂一起练功……” 傅晨也跟着接话:“从开学第一天起,我和你柳爸爸、沈叔叔、宋叔叔他们就被分在了一个寝室……后来……” 后来他们遇到了很多人,也发生了许多事。 随着两人轻缓的语调,妞妞听完了一个冗长又圆满的都市童话。 关于成长,关于爱情,关于少年意气,关于信念初心。 人生如戏,你我都身处这故事之中。嘻笑怒骂怨恨嗔痴皆如云烟,不如逢场唱戏便是。 【完】